小时候，如果考试成绩好，我就可以得到一件想要的礼物：一块开满蓝色小花的白手绢，一盒十二种颜色的铅笔，一条红色玻璃心的项链，一套《十万个为什么》。

我记得一共有十四本，有的科目分上下两册，封面都是红黑相间的图案，它们装在一个大纸盒里，这对于只看过成套小人书的我来说，那种自豪和财富感不亚于拥有一套大英百科全书。

像其它陪伴了我多年的东西一样，它们悄悄地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也许只能通过某个偶然的契机，我才突然记起它们，记起那些有它们陪伴的时光，那些光明、梦想的花朵。

每个人的小时候都有许多“为什么”吧，我现在仍清晰地记得，大概是我四岁的时候，夏天的傍晚吃过了饭，我骑在爸爸的肩头出去溜达，在一块空地前，我们停住，这里要盖一座大楼，正在挖地基。纵横交错的深沟里，许多工人将一锨锨的土扬出来，我看了一会儿，觉得非常困惑，问爸爸：为什么挖了这么深了，还看不到那个蓝色的球？我说的是地球，这个地球是像桌子上地球仪那样美丽的，我找不到它，所以觉得它应该埋藏在脚下的泥土里。

还有些为什么，没有问出来，一直在童年的心里，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知道了答案。那时我更小一些，秋天的黄昏里，姥爷拉着我，走了很远。生活区的外面是无际的旷野，远远过去的火车拖着一道白烟，那些烟在长满枯草的山坡边消散。天地间一片凝滞的昏黄，我忽然在路边发现一个新堆起的小土堆，上面有个彩纸做的花环，异常鲜艳醒目，我刚要拿起，一把被姥爷拽走了。我觉得纳闷又有点气恼，决心以后一定要弄明白。

这些书里，我最喜欢读的是天文。它也是最厚的一本。我记得第一页的彩图里，有一块在吉林发现的巨大陨石。那时我常常在屋后石子堆上玩，有时躺在上面晒太阳。我盼望能捡到一颗像书里描绘的那样满身小坑的陨石，我捡到过许多美丽的小石子，但始终没有遇到过陨石。

    书里有一页日食和月食的时间表，一直记录到二零零几年。那是21世纪了，在一些图画书里，它通常被描绘成一个高度文明的时代，满天都是飞行探测器。它是天方夜谭里长着神奇翅膀的飞马，我强烈盼望着长大。不过我觉得，在太阳系别的行星上是否存在水和生命，书里的答案有点过于自信了，我记得当时看到一个个星球被否定后觉得非常失落。而后来奥德塞的照片证明火星上的确有冰层，我第一个反应是愤愤地：看，是吧？

夜空，是让人如此敬畏和好奇的深渊，又是那么难以言传的宁静和美丽。在我很小的时候，它似乎就向我传递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无法言说，一种不明所以的孤独感，似乎天地间原本就只有我一个人，是一种思念，却不知要思念什么，有一种让人落泪的优美，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是一种含着忧伤和惆怅的喜悦，像一个谜语，总是停留在几乎就要知道答案的时刻。小时候我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个天文学家，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一座硕大的望远镜指向那个无尽的蓝黑色的虚空，我愿意陪伴着它，用一辈子观察、记录、猜想一颗星星。

1986年，哈雷慧星回归了。夜晚，我站在院子里，期待能够看到它。可是很失望，没能见到。下一次它再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如果我能等到的话。我望着夜空，猜测八十岁的样子。她还会回想起现在吗，所有发生的一切，她全知道了，我感到有点懊恼，我是那么迫切，我和她隔着如此漫漫长途，她就在某个地方向我点头微笑，也许想提出一些忠告，可是，站在院子里青石板上的我似乎只能永远踩在这一点上，不能前行。

我也喜欢看气象书里的那些谚语，现在还记得几个：“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昼暖夜寒，东海也干”。我还记得有一个正午，在盛夏倾泻而下的光焰里，我守在火堆旁，按照化学这册书里的描述用松香和酒精制做一块琥珀。四周炙热蒸腾的气浪，像一大滴松脂包裹住我，我觉得自己都被炎热凝结成化石了。

我数过，这些书里的“为什么”没有十万个。一个比利时人曾说过：人的童年提出了整个一生的问题，但找到问题的答案，却需要等到成年。一个孩子，要明白多少为什么才能算作长大？我们要猜透多少谜语，才明子这个世界本来的样子？所有一生中的疑惑，没有任何一本书会指给我们标准答案。我们不知不觉中长大，我们也慢慢学会“擦干泪，不要问，为什么”。

最后，我只是成为了一个喜欢在深夜里呆望天空的人。那些星光，它们也许在天地初开时，也许在我出生时，也许是在我过去的生命里一个快乐或悲伤的时刻就爆发了，那些光芒，经过了漫长黑暗的孤独旅程，在某个时候，恰巧和现在的我目光相遇，这是件多奇妙的事情。

它们多么真实而美丽，却不过是往日的重现，是早已消逝了的物质的影子。它们是虚幻世界里最真实的过去的声音，它们是庸常人生里抬起头就能看到的奇迹。其实对于它们来说，我就像一个朝生暮死的蜉蝣，我仰望它们，倒不如说是它们在照看、收留、安置了我。就像一个和影子竞走的孩子，在强烈的专注和疑惑中会忘记劳累，暂时忘记生活中琐屑的烦恼，因此更加平静安宁。

日月岁时，念念迁变。我越来越觉得，每个人的成长都是一部科幻片，它本身就是一宗最神秘的事件，汇聚了那么多的匪夷所思、荒诞离奇，让人感叹迷惑，却又不能自拔。简而言之，就是杜拉斯的那句话：我们不适应时光，仅此便令人感伤。这就是一个过程，我们都在等待，时光会静静地完成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