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过后悔的人生

事故受害者家属协会和大黑交通关于赔偿一事的交涉依旧在新宿的酒店会议室里进行。距离事故发生已经三个月了，这天是星期六，受害者家属悉数出席。

“四千万到四千四百万。这是我们考虑的赔偿金额”大黑交通的代表开始了发言。

家属代表林田激动地发言：“这不是一起单纯的事故，而是人为过失导致的灾难。再说得明确一点，我们认为这就相当于过失致死。难道不对吗？让没有充分休息的司机晃晃悠悠地持续疲劳驾驶危险的滑雪大巴，迟早会出事，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们用这种危险的大巴揽客赚钱，不是犯罪又是什么？！我们只能认为你们根本没把乘客的安全放在心上。做出这种近乎杀人的行为，还想着按照之前事故的赔偿标准来打发我们，不觉得太天真了吗？！”

可想而知，大黑交通的代表们都是一脸愁容。“过失致死”“杀人”这样的话语让他们内心无法平静，却也无法否认。

大黑交通的另一个人站了起来。“超负荷工作不是公司要求或强制的。特别是造成这起事故的司机梶川，是他自己请求负责排班的上司给他多排一些班次。”

“即便是这样，公司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向井律师发言。随后便同林田等四名干事小声商量了起来，他们四人并列坐在一排，表示他们代表其他家属同对方交涉。过了一会儿，向井开口道：“不论男女老少，赔偿金额一视同仁。这是家属们达成的一致意见。关于金额，我们已经商量过多次了，就是之前的数额，不能再降了。八千万元。”

最后，这天的交涉以大黑交通的代表回去商量后再做回复告终。

平介走出会议室，大黑交通的人正在走廊里收拾资料，运行管理部长笠松独自在稍远的地方往文件上写着什么。平介走近他，搭话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笠松大概没想到会有家属向他搭话，表情很是狼狈。他将平介从头到脚看了个遍，然后答应了一声。

“刚才你说梶川是自己要求超负荷工作的？”

“嗯。”

“梶川是有什么特别需要花钱的地方，才这么拼命工作吗？你知道些什么吗？”

“不，这些我还不知道，负责人没跟我说。”笠松面露困惑，大概是不知道为什么家属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吧。这时，平介身后有人喊。“杉田先生！”

平介扭过头去，发现是林田，便向笠松说了声“谢谢”，来到林田身边。

“杉田先生，请别单独和对方的人说话，会很麻烦。”林田皱着眉头。

“啊，真是对不起。”平介一边道歉一边心想我谈的不是私事，而是事故原因。他并未特别在意赔偿金，当然，不是说他不打算收，而且当然越多越好，只是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太多的精力和时间。比起赔偿金，没查清事故发生的原因更令他焦急。

司机超负荷工作导致事故发生，这一点已经形成共识，但是他为什么要超负荷工作，这一点尚不明朗。是因为需要很多钱吗？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呢？是花钱大手大脚，还是借了别人的钱？是在外面养了女人，还是赌博欠了债？平介想知道这些。如果这些弄不清楚，他就无法接受目前的状况。

在新宿站准备买车票回去的时候，平介发现没有零钱。他看到一家商店，便走了过去，想买本周刊杂志换些零钱，还能消磨乘电车的时间。可是他常看的那本怎么也找不到。一本男性周刊的封面吸引了他的注意，具体来说，是封面上那个摆出性感姿势的女子吸引了他的目光。平介从没买过这种色情杂志，要不要买一本呢？他很难决定。他有点在意别人会不会用奇怪的眼光看他。一迟疑，他更加觉得难为情了。这时候，一个年轻的上班族男子站到他身旁，扫了店面一眼后，毫不迟疑地拿起那本色情杂志。

原来是这样，大大方方去买就可以了——平介一副刚发现那本杂志的姿态，想都没想就拿了起来，和刚才选的周刊杂志放在一起，向店员递出钞票。在回去的电车上，平介看着那本普通的杂志，《快乐星团》则和赔偿交涉的资料一起放进了包里。他此刻的心情就像是买了心心念念的玩具回家一样。

下了电车，快走到家附近的时候，平介看到桥本多惠子迎面走来，栗色的长发随风飘动着。她很快也注意到了平介，微微张着嘴停下了脚步，脸上洋溢着自然的微笑。“杉田先生，我刚才去您家了，但是家里没人，还想着下次再来呢。”

平介连忙邀请桥本老师进家。路上聊到桥本老师还没有结婚对象。平介说：“要是老师有意，一定会有适合的对象。”

“没那回事。学校的世界很小。”桥本多惠子连忙摆了摆手，看起来很认真的样子。

那我来竞选一下吧，平介想开玩笑来着，却没有说出口。这句话无论如何都太不妥当、太欠考虑了。

请桥本老师坐下后，平介问道：“今天您来有什么事吗？藻奈美在学校有什么问题吗？”

“不是不是，”桥本多惠子连摇头带摆手地说道，“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我想和您商量一件事。前几天您女儿来找过我，说想上私立中学。”

“啊？”平介向后一仰，手中的麦茶差一点洒出来。“我一点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有那种想法呢？”

“我想应该是她认真为将来做打算后做的决定。”

“啊……”平介的脑海中浮现出直子的脸，想到“将来”这个词，不由得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既然是以藻奈美的身体存在，那么将来就是属于藻奈美的。不是杉田直子的，也不是平介的。平介一直故意忽略这件事，就是因为不想考虑，他才想先维持现状。可是直子却不是这样想的，她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

“意思是，为了将来考虑，去私立中学比较好吗？”

桥本多惠子以班主任的严肃表情直视着平介，“她说她认真考虑过了，现在努力考上一所私立中学，将来可选择的出路就会增多。”

“可选择的出路……”

“嗯，藻奈美说了可选择的出路这样的话。我总觉得她最近说话措辞都很成熟，聊着聊着就会忘记她还是个孩子这件事。”

这是当然了，平介心想，可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送走桥本老师后，平介问直子：“你想上私立中学，都没跟我说过。为什么要瞒着我？”

直子叹了口气，说道：“我变成这样已经三个多月了。你知道现在的我是什么感受吗？虽然我有时也会难过，觉得自己很可怜，但我还是认为应该按照自己的方式努力活下去。尽量为藻奈美继续她的人生。我很想回到之前我们三个人生活的状态，可是回不去了，没办法改变。既然这样，就只有认真考虑接下来怎么活。我是这么想的。我每天都在思考该怎么做。最后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不要过后悔的人生。”

“直子你，”平介舔了舔嘴唇，说道，“难道被我养着，你觉得不满意吗？后悔了吗？”

“不是这样。作为你的妻子，我很满足。我讨厌的是，因为不能自立而被迫当家庭主妇。只能依附于男人的人生，你不觉得太悲惨了吗？我只是运气好罢了，因为是你，所以可以托付。如果把你换成别人，一个差劲的男人，会怎样呢？说到底，我的幸福都掌握在你手中啊。”

平介用指尖咚咚咚地敲打着桌面，不知该如何回应。

“所以，”直子继续说道，“我决定代替藻奈美成为一个能够自立的女人。这第二次人生的机会，除了我谁也没有。我不想浪费这个奇迹。我认真考虑后的决定是，为了能心无旁骛地学习，必须身处那样的环境。”

“哇，看来你干劲满满啊。以后是不是就没工夫理我了？”平介挠着脑袋开玩笑地说着。其实这是他的真心话。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必须要打起精神来。考试可是没有硝烟的战争啊。”直子说着点了点头，好像对自己的说法很满意。“我的考虑就是这样，希望得到你的允许。而且私立的学费比公立要贵不少，所以需要爸爸你的理解和支持。”

此前明明一直叫“老公”来着，这下突然变成了“爸爸”，真会找时机啊，平介心想。可这样的想法他说不出口。“只要你高兴就好。”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别的话来回应。

五千二百万元——平介看着协议上写着的这个金额，完全没有概念。不过是五和二的后面跟着六个零罢了。这个数字的意义，平介完全没有真实感，但是据说能争取到这个金额已经算是成功了。然而平介也完全没有获胜的心情。至此，深爱的人真的不存在了，不能再心存幻想。有的只是这样的心情。

平介觉得，发生的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风化，只有面前的这张纸还记录着这场悲剧。他在指定的地方签字，在向井律师的指示下盖章，再写下银行账户，这就算结束了。  

待家属们全部签字盖章完毕，向井律师将他们召集到会议室里进行了简短的说明，并一起商讨如何应对媒体。最后大家通过投票，一直同意不公开具体的赔偿金额。

还有别的问题吗？”向井环视众人。平介有问题想问，又有些犹豫，如果现在不提出来，以后就没有机会了。“如果没有的话，那就到此——”向井刚说到这里，平介举起了手。

向井一副意外的表情看着他。“什么？”

“梶川得到多少赔偿？”平介问道。

 “梶川？”向井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

“梶川，大巴的司机。”。

“这个我不知道，因为和家属是两回事。大概会有慰问金什么的吧，我不知道。怎么了？”“没，没什么……”平介只好边说边坐下。

其他家属也都诧异地盯着平介。“他可是导致事故发生的罪魁祸首啊。”不知是谁这样说道。

耗时七个月的赔偿金交涉到此就告一段落。家属们朝向井和干事们致谢，然后互相寒暄，三三两两地陆续离开。没有人露出满足的神情，只有不得不收起愤怒的无奈。平介想起直子说过的话 —需要一个在无法忍受时怨恨的对象。

走出酒店，夜幕已经降临。他想去喝酒，但是考虑到直子一个人在等他，就放弃了。他打算买一些奶油泡芙带回家，便朝车站走去。

（编辑：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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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播：白鹿

仰望未来，拥抱过往。 一个充满胡思乱想的梦想家，一个追求自由与爱的人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