踮起历史的脚,看一看吴起背后
陈缃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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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2-24



《孟子》里有篇关于战争胜败的论文,他说出自然气候、地理位置给予战争结果的影响,但战争的输赢,最根本的因素取决于人的价值立场,故“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故“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这个论点令我们产生巨大的人文共鸣,君主的道德水位能够和大众诉求而和,君子作战,无往不胜。该文已是经典名篇,但这个理论原创却不是孟子。


是谁?


我们知道,孟子多次和魏惠王讨论王道。魏惠王,即《孟子》中的梁惠王。他出生时,魏国已在祖父魏文侯、父亲魏武侯的努力下走向巅峰时期。孟子来到梁惠王这里,听过一个响当当的大名,这个人的身世,给他的思想一次响当当的价值警示。后来,出现了“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告诫。而这个人,也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思想原创。


这个人,竟是那个吴起!


吴起曾和魏武侯泛游黄河。耳濡黄河之磅礴,目染峨山之力势,意气昂然的魏武侯生国家之慨,欣然叹曰:


美哉乎山河之固,此魏国之宝也!

言色中,他充满着对地理位置和国家鼎盛的赞叹。


身为兵家的吴起,自读许多军戎胜败之理,他一眼看出这个国君的恃傲,遂回:


在德不在险。

后以三苗氏之于禹,夏桀之于商汤,商纣之于周武喻之,他们虽地理上皆得天独厚,却都因为德之不修,最后身败名裂,万世憎怨。


吴起是多么智慧啊,他的眼睛是一柄细长的锐匕,在魏武侯最得意的时刻剖开“美乎哉”的外衣,扎进炙热的脏腑,魏武侯冷静了许多:


武侯曰善。

相比孟子的概括,吴起更用如拳铁证,击碎了当政者偏颇的幻象。舟中大众若憎怨掌舵者,这只船也可能湮没于山河之中。当然,这是吴起的譬喻,但它总让我想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辩证洞明,水和舟中人,都是一样的存在。


在这里,按照古代臣子升降的感性面,魏国人才需要的现实,吴起应该在西河守的职位上再来几个加封或晋升,但魏武侯始终没有太看重吴起。


后来,因为拒绝武侯所指婚的对象——公主,使他胆战心惊,离开这个效力最久的中原国家,南至楚国。


是什么让他如此畏惧?是什么让他能够离开魏国?



这是个让他实现了为将风光的国家。


在武侯父亲——魏文侯时期,吴起是身先士卒的良将。


军营之中,大将衣食住行皆优先,但吴起不是这样。他和最下等的士卒同穿一样布料的衣服,同吃一样的饭食。行不骑乘,卧不设席,自带干粮,和士兵共担劳苦。这样的场面,他的为将之举令人感动,士兵也尊崇爱戴。


有个兵卒生了疮,没有大将威严的吴起帮这个不见姓字的小人物吮吸出流脓。这件事足以令人钦叹,古来良将千员,如此爱卒几许?


但,司马迁在记述这段故事的时候,在着力展现更为深邃的世界:


当这个士卒在军营中逐渐康复,家中老母听到了这条消息,哭了。


这一哭,让我们顿时莫名其妙,要知道是谁在帮你儿子吸疮,是我们魏国最具大爱关怀的吴起将军!这时候,道德逻辑碰上了一道大难题,它是一张违悖的表情,这时候的哭太不正常,道德和政治文人的笔墨在此间无法施展。我们以为这个老母亲会百般钦叹,会万分感谢,会大加宣扬,好让我们的世界回归于一种顺和的社会秩序,她却堂前放悲声,我们只能认为她不识大体,不明所以,不知就里。


于是,当时就有人站在集体的立场:“你的儿子只是一个小卒而已,而声明显赫的将军却能为他吮吸,你还哭什么呢?”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抽泣道:


非然也。往年吴公吮其父,其父战不旋踵,遂死于敌。吴公今又吮其子,妾不知其死所矣,是以哭之。

读到这里,我不禁掩卷沉默:


滔滔者天下皆是,无数个立场都以旁观者对这个愚昧的老妪笑之责之,笑她太过狭隘,太过个人,责她不惜将军之情,不念大人之德,谁又以历史现场主人体验过两代人的悲苦?同样的中堂,同样的哭声,先后哀鸣丈夫、儿子的离开,历史在一个家庭中重复悲剧,起点和终点都是涟涟泪水,还混杂无数个以大局为重的乡愿!老母亲哀伤地称之为“吴公”,那些人热情地称之为“将军”。没错,他们是道德之贼,偷来别人的名利,扔掉自己的良知,奴性贯穿于冷血的认知,一切解决不了的问题归咎于发展的逻辑,却不肯用个人意志砸碎这块冰冷的石头。他们怯懦且猥琐的等待,等到其他人的头颅迸裂了石头,殷红中开放了一朵杜鹃花,他们终于敢上前一步,对着碎裂的石块再剁几脚,回过头赞美杜鹃的美丽,不过还要嫌弃一下杜鹃残留的血腥来——好让别人感叹他们公正,有一套历史见识。


老母亲是那撞石的头颅,司马迁是那鲜艳的杜鹃。吴起的深处,像极了那块石头。



吴起也有一位悲凉的母亲。


他本是卫国人,因为别人的诽谤,杀了三十多人,这个数字在当时可以死刑了吧?他选择逃逸。和母亲分别之时,自己胳膊咬出血来,发誓说道:


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

于是丢下老母,遁走他国。这位母亲后来有没有遭到儿子仇家的为难?我们不知道。


知道的是,在吴起母亲去世以后,吴起都没有返回家中。据说他师从儒家大师曾子,曾子以孝闻名,这个行为是大逆不道的,于是将吴起逐出师门。


我们不难理解吴起和魏武侯说出“在德不在险”这种儒家话语了,但吴起并没有做到君子。


马上,他还要在名利之中做选择。鲁国和齐国打仗,考虑吴起为将,但因为他的妻子是齐国人,担心他因私废公,没有任用。他为了证明己心,结果杀妻求将。


因为这两种诟病,鲁国也没有任用他太久,受人闲言碎语后,来到魏国。


当时魏国的政治家李克对他的评价,简省干练:


起贪而好色,然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

贪名好利,用兵良将,不仅是对他过去的总结,也是对他一生的总结。


时代已经价值观崩溃,他正是最出色的产物之一,贪名好利,故追名逐利。所有知道他前科的人,都不会对他十足放心。这样,构成了吴起由卫到鲁,由魏到楚的路程,变成一条过街老鼠。所有在吴起背后的人,无论是老妇或者王公大臣,都在无奈的哭泣,或者暗里攮刀子。


他在和时代比较谁更势利,谁更具备杀伤力。他缺乏安全感,一路走来没有完全的信任。他是可悲的,把人生的定位放在了空虚世界中,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只有名利交易的平台,尽管他在将军的位置上倍受爱戴,但他的用心又是那么可疑,那种超越常人的做法和我们对他一路走来的印象,形成难以梳理的乱麻。


不过,我倒愿意他是出于爱心,在魏国的将领位置上,他找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这种温暖让他踏实,才有了“在得不在险”的感念吧。只是好景不长,又因为怕猜疑而再无存在的意义,远走南楚。此时,他给人们长期的形象已经来不及修正了,那个凿裂的石块,又成了大众感觉的坚固整体。


他给我们一种更深的隐痛,当个人意志架构在现实逻辑之下,这个人所有的名堂都有了着落。他正像那个士卒,被庞大的幻觉蛊惑,冲锋陷阵,死不旋踵。可见,这个着落点并不热乎乎的,它混淆了真理和欺骗,充满精明后的庸俗。人们不再为实现自己而努力,而是根据这个真实奴役心灵。而且,人们还把它下了一个定义,叫做历史必然。但是:


吴起的结果,是你要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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