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月8日读完葛亮作品《北鸢》。 

完整的阅读过程横跨两个年头，16年最后一周开启这本书到17年第一周合上这本书，耗时两个星期。晚上，读完尾声，正式地把书的腰封装合好，倏然间，有一种不舍和轻松。 

 一直以来有一个矫情的强迫症：最近读的书会放在随身的背包里，带在身边，直到读完。阅读过的书排列在家里的书架上，很少外借，因为舍不得。

说回：轻松是终于可以安心地卸下这本书。整个阅读过程惊震有时感动有时，除此之外心力也有一些消耗，因为每个情节的发展与推进都在牵动着情绪的切换与累积。不舍自然不必说。 

 《北鸢》是一本很容易进入的小说，看完楔子，便会持续读下去。书荐中说这本小说描写了民国的一段断代史，我并不完全认同。与其说是一段历史，更觉得它是在讲述一场家族的变迁。

小说以民国为背景，始于军阀混战，收束于国共相争。时间这条纵轴，并非刻意突出的明线，是一种自然的连接，好像每日由丑时过渡到寅时，寅时过渡到卯时一样自然而然。时空亦是梨园戏台，场景更迭，人物依次登场，是小生也好，是名角也罢，都是亮相，表演与落幕。 

小说以两户商贾之家为主音，依次铺展呈现，书写政界的波诡云谲，商界的俯仰沉浮。“国破”是一顶硕大的容器，“家难”是浑浊的溶液，溶液在容器里翻涌，涤荡，沸腾。书中人物繁多，涉及政客、军阀、寓公、文人、商人、伶人，每个人都与时代相融交织，在大时代的风云里辗转漂浮，最终尘埃落定。 

读完整本书，梳理脉络线索，发现人物间的穿插交互更为明晰，于是便把书中的一些人物分化开，归为几类。 

一类：主角及其亲眷。(文笙、仁桢 、昭如等 ）这些人物贯穿整本小说，随着场景与情节的推进，人物的心性一一展现，于读者易于把握和思考。 

二类：(昭德、小湘琴、仁珏、小蝶、言秋凰、毛克俞、姚永安、伊秀芬) 之所以将其划为二类，是因为关于他们的书写相对独立，有来处亦有归处，并非完全佐衬于主要人物，也未纯粹推进情节。 

昭德

昭德出场于小说前部章节，对这个人物的印象十分深刻，也很喜欢。

小说中昭德，出生书香世家，是先贤孟夫子的后人，年少失怙，下有一弟一妹。昭德性情硬朗果决，凭自己的气性，为自己做主，嫁给梁山县的一介武夫，又替弟妹做主，将妹妹昭如嫁给出身商贾的家睦，让弟弟盛浔供职于长芦盐务。

后丈夫石玉璞在混战中被活埋，当兄弟盛浔将姐夫的衣物带到她跟前时，她捧起石玉璞布满血污与黄土的军装，伸出手指顺着扣子、领章、肩章一路触摸上去，最后停在领子上，将领子捋捋平，说，“总是不记得领子翻翻好。”

在天津失势后，随妹妹昭如来到襄城，从此精神便恍惚了，把妹妹昭如当成娘，把家中圈养的猫当成儿子“曦儿”，抱在怀中乖哄，把十五的汤圆捏碎，加上桌上的松子壳，说制成墨。小说中对于昭德的细节描写，读后动容深切，看到的是一位妇人的衰老与落寞。

当日军攻入襄城之际，全家向西跑反，途中在一座破落的寺庙遭遇土匪，生死之间，她拉开手雷的拉环，与匪贼共相截命于寺庙。留下一朵燃烧的火球，一句苍茫的呼喊“哥儿，好好地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小湘琴

小湘琴是石玉璞新娶的一房姨太太，尚未脱去孩子气，弹得一手好月琴，由苏州昆山远嫁天津。

小湘琴心底挂念的是老生演员徐汉臣，后石玉璞发现她私藏徐汉臣的照片，在她的深闺中戕杀了她。

关于小湘琴的笔墨并不多，写到，“女孩的脸色温柔祥和，紧紧闭着眼睛，甚至比生前更为静美，似乎与身体所遭受到的暴力毫无关联。”小湘琴道尽了大时代下女性关于爱与宿命嚅弱壮烈的抵抗。 

仁珏

仁珏是冯家四房的二女儿，在西洋学堂读书，临得一手好碑帖。少时与姨娘家表哥叶若鹤结为青梅与竹马，棒打鸳鸯，叶若鹤与自家姐姐仁涓结为连理枝，仁珏难过之余，有了些许自暴自弃，便在杭州读书期间跟了同学端木康。

叶若鹤也并非本分之人，喝了些洋墨水，在南京与女教师同居，母亲左慧月无奈之余又反劝仁珏与若鹤结好，好收住浪子的心。仁珏决意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在儿女事上仁珏几番中创，终是寻到知己的人，这个知己的人是妹妹仁桢的老师范逸美，仁珏也是在范逸美的影响走上革命之路的，后被日本中佐和田视为通共，日本士兵强行搜查仁珏，母亲慧容哭诉挽留，仁珏冷静的对和田说，“我跟你们走”。

书中写到，在仁珏被逮捕时，父亲明焕传来胡京声，高亢的念白“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来了”。当天夜里，冯家二小姐冯仁珏，在城郊榆园的日军看守所里，吞下一把缝衣针自杀了。仁珏是书中很喜欢的一个人物，她决绝里的温柔，温柔里的刚毅熔铸了她短暂而传奇的人生。仁珏是新旧交替时代里发声发光的女性。 

言秋凰少年时代步入梨园，是师傅收下的第一个女弟子，是京津当红名角，受到各大戏社各路戏票的追捧。因“刘言”之争，只身赴沪，在沪上梨园续唱青衣。终是遇上一个能听出冷暖的知己之人，这人便是冯明焕。

后两人便结好，言秋凰有了孩子，冯家找到沪上来。言秋凰决意拿掉孩子，可孩子仍是多舛的活了下来，明焕将其带回襄城，取名仁珏。慧容给仁珏起了个小名“蛮蛮”，疼爱尤甚。言秋凰在沪上一番蹉跎，开罪了黑道的人，便投奔到襄城。此时的明焕待她如故人，仍捧她的戏，除此再无其他。

人世倏忽，当言秋凰从范逸美那里看到当年那块玉麒麟，得知自己的女儿曾经活过，却死在了日本人的手下，她毅然答应了范主任范逸美安排给她的组织任务。屋子里弥漫着龙息的毒香，言秋凰从头发上取下发簪，闪着寒光的发簪被她缓慢炽烈地插入和田的颈项。

书中写到：“她背对着和田的尸体，静静坐下，为自己上妆。披上斗篷，执起鸳鸯剑，舞弄几下，轻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她将匕首温柔地插入自己的胸膛，对着不知名的方向，喃喃地说：蛮蛮，娘来了。读到这一句时哽咽流泪。像仲夏的傍晚，黑云低压，紫色的电光在天幕里闪出一道硕大宽阔的口子，随即雷声便从这道口子里喷涌炸裂出来，洞穿天地。 (如此看来，小亮哥应该是一个略有女权主义的作者) 

这些人物中还有文人毛克俞，商人姚永安，沪上舞女伊秀芬。作者挥墨描画了他们或戏剧或传奇的一段人生轨迹。 

 三类：(龙师傅  云嫂  秦世雄  吴清舫  郁掌柜  叶师娘  凌佐) 
 

所有人物描写中最喜欢的便是这类人物，他们是人性温柔之处最安静有力的陈述。 

龙师傅是“四坊街”扎风筝的手艺人，困难时受到过家睦的接济，于是便答应每年在文笙生日时扎一只虎头鸢，几十年从未间断。他常说起的话是“笙哥儿来了，龙宝快去后街买点果饼来给笙儿吃。”即便文笙长大，即便他行将就木，也不曾更变过。

郁掌柜，是卢家“德生长”的掌柜，常年如一的操点撑持卢家的柜上柜下，即便告老还乡，也是尽忠尽义。云嫂，卢家的下仆，国难当头，亲眷离散，数度辗转，侍奉左右，不曾废离。这些匠人，商人，仆人，画师，心性里有一股温良与淳厚，他们是时代激流里的舟子，静默地守护着船帆原始的航向。 
 

小说中另有一些人(吴思阅  雅各  范逸美等)，觉得他们就好像书中出现的一个词“木榫”起连接和推进作用。无关喜欢或讨厌。 

初读《北鸢》时，就被葛亮的笔墨惊喜到，笔触不似他的年纪。通篇读下来，便觉他对于人物的书写是温柔软糯的，像月光轻泻；对情景的书写是细微斟酌的，似工笔描摹；小说中有关戏曲，书画，屋宇陈设，菜肴吃食的描绘很精细，而对场景的书写则宏大壮阔。书荐中说他是新古典主义的叙述风格，表示认同。
 

书中几处情节安排略有传奇色彩和戏剧色彩——

一线生机：书中两处有关风筝的描写，借助风筝成功转移伤员，杨楼作战风筝通讯；

故人重逢：小蝶与昭如的重逢，毛克俞与文笙的再见。

另一处人物描写稍有突兀(关于吴思阅的出场，读起来少了些流畅)。小说的尾声，觉得笔锋回转得有些迅疾，便略带了一些排布色彩。 

认为葛亮是带着敬意在书写和讲述，想必这本书的创作是一个消耗业力与增长业力的过程。在虚与实之间，在历史与传奇之间复原与推进。看到了质地，文韵与传。 

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