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精)
主播 | 白杨
编者 | 东篱
「 这 是 好 书 共 读 陪 你 共 读 的 第 75 本 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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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第迷迷糊糊的走了半天,看见路北的一座小庙,正在东张西望的时节,由西殿里出来一个人,钱默吟先生。
老人看见高第,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高第笑了:“没人告诉我,我误投误撞的走了进来。”
老人放了心,低声的说:“别对任何人说,我在这里……”
高第把过去几个月的遭遇都倾倒出来。最后,提出“报应”作为结论。
老人说:“没有报应,高第!事在人为,不要信报应!”
“我怎么办呢?”
“等我想一想看!”老人闭上了眼。
高第似乎等不及了,紧跟着问:“招弟要是也教我当特务去,我怎么办?”
“我正想这个问题!你有胆子去没有?”老人睁开眼,注视着她。“假若你有胆子进去,把你的一切都时时的告诉我,不是极有用吗?”
“钱伯伯,我以后上哪儿找你去呢?”
“这里,我要不在这里,告诉后院的明月和尚,他是咱们的人。”
招弟的住处被瑞丰设尽了方法打听到。瑞丰和晓荷像一对探险家似的,兴高采烈的来到东城根。
日本人抓住了他们,要追究他们怎么知道招弟在这里。
到晚间十点钟,小羊圈来了一卡车日本人。
三个进了六号,五个进了祁家。
日本人带着一号的日本老太婆,逐一的指着祁家的人,问老太婆几句话,老太婆必恭必敬的作简单的回答。由老太婆的神气与他们的反应,瑞宣看清楚,她是给祁家的人说好话呢。
他们又盘问了瑞宣几句,然后无可奈何的往外走。
高第被日本人带走,来到狱中,日本人马上教她和招弟对质。
招弟解释得很好:“我教高第回家,是想也把她介绍进来,作特务。”
最难以处置的倒是晓荷与瑞丰。日本人调查他们俩的过去经历,他们俩,一点不错,是百分之百的顺民。他们越审问,越觉得他们俩可爱,可也越有点摸不清头脑。
于是,晓荷与瑞丰便平安无事的在狱里度着他们的无聊的生活。
日本人一道命令,北平所有的面粉厂与米厂都停了工,大小的粮店都停止交易。存粮一律交出,新粮候命领取。北平变成了无粮的城。
北平像半瘫在晴美的夏晨中。
韵梅,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决定自己去领粮。
天还早,也不过八点来钟,快走到老义顺,她的心凉了。黑糊糊的一大排人,已站了有半里多地长。
太阳越来越强,大家开始感到烦躁,前前后后都出了声音。巡警们的脚与眼也开始加紧活动。
皮鞭响了。前面的人都在乱冲,乱躲,乱喊;她像裹在了一阵狂风里,一切都在动荡,而她迈不开脚。
忽然的,皮鞭的梢头撩着了她的眼旁。
她捂上了眼,忘了一切,只觉得世界已变成黑的。
“祁太太!”她恍惚的听见了白巡长的声音:“快回家!把口袋,钱,粮票,都给我,我替你取,你快回家!”
白巡长给送来粮食——小小的一口袋,看样子也就有四五斤。
把那点粮食倒在了一个大绿瓦盆中。天佑太太和儿媳都看不懂那是什么东西,祁老人活了七十多岁,也没看见过这样的粮食。
盆中是各种颜色合成的一种又像茶叶末子,又像受了潮湿的药面子的东西,不是米糠,因为它比糠粗糙的多;也不是麸子,因为它比麸子稍细一点。它一定不是面粉,因为它不绵绵软软的合在一处。这黑绿的东西又酸又霉,又涩又臭,像由老鼠洞挖出来的!
冠祁二位被放了出来,因为日本人既没法定他们的罪,又不愿多费狱中的粮食。
晓荷看着原来是他自己的那所房子。他想起以前的自己,大赤包,桐芳,与女儿们。他不能明白他怎么会落到这步天地。
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到何处去,饥饿是最迫切的问题。他决定去找蓝东阳。
东阳开门见山的问晓荷:“告诉我,招弟当特务的事是不是真的?”
晓荷像忽然被马蜂螫了一下:“哎呀!我敢拿东洋人的事随便开玩笑吗?”
“告诉我,我上哪儿去找她?”
晓荷不敢说出她的地址来,怕再下狱。
“你既也找不到她,我只好找祁瑞丰了!”
“瑞丰?他骗你呢,他要是特务,我就是日本天皇了!”
这时候,瑞丰到了蓝宅,东阳斜着绿脸,瞪着瑞丰问:“你说,你是特务,真的?”
瑞丰硬着头皮回答:“那还能是假的?”
“你,冒充特务!”东阳一扬手,“带他走!”
瑞宣往外院走。走到影壁前,看见地上有个不大的纸包。他把纸包拾起来,里边,是瑞丰的一件大褂。搂着大褂,他的泪忽然落下来。
白巡长看了看瑞宣,看了看大褂,“他们弄死人,总把一件衣裳送回来;老二大概——完啦!”
“白巡长!”瑞宣的嘴唇颤动着说:“我把这件大褂留在这儿吧?万不能教我祖父看见!我的父亲……现在又是老二,祖父受不了!请你帮我点忙,千万别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孙七心里一阵阵的发酸。饥,暑,疲倦,忧虑,凑在了一处,首先弄坏了他的肠胃,他时常泻肚。他没钱去看医生,只在疼得太厉害的时候,去喝一口酒。
一来二去,孙七已经病得不像样子了。
他应当休息。可是,休息没人给钱。他必须去串胡同。
快到“七七”纪念日,他又昏倒在街上。
苏醒过来,不知怎的,他却是躺在一辆大卡车上。
隔了好久,他听见有人叫他。他挤了挤眼,用力的看。那个人又说了话:“我,冠晓荷!”
晓荷自从在蓝宅吃过一顿饭以后,就赤手空拳的到处蒙吃蒙喝,变成个骗子兼乞丐。
晓荷要笑一笑,可是忽然的咬上了牙:“噗——肚子疼!”
孙七出了凉汗。肚子疼不算罪恶,他知道。可是,晓荷既也肚子疼,既也被拖到这里,大概非出岔子不可!
下午三点,来了个又像兵又像护士的日本人。逐一的问屋里的人,大家都回答:肚子不好。
“要消毒的!”日本人说了这么一句,匆匆的走开。
大家都不明白消毒是什么意思。晓荷觉得责任所在,须给大家说明一下:“大概是教咱们洗洗澡,换换衣服。这是必有的手续,日本人最讲究卫生,清洁,我知道!”
又过了几分钟,那个日本人又回来,拉开门,说了声:“开路!”
晓荷抢先往外走,并且像翻译官似的告诉大家:“教咱们走!”
走出大门,一部大卡车在门外等着他们呢。
“大概呀,这是送咱们到正式的医院去。”晓荷一边往车上爬,一边推测。
出了城门,车停在一片榆林外。
树后有一大溜挖好的坑,土块上有些被晒死的紫红的蚯蚓。
“消毒的!”日本兵一枪把子将冠晓荷打入第一个坑。坑中的土越来越厚,晓荷的声音越来越小。
第二个坑是孙七的,他跳了进去,没出一声。
这叫做消毒。
全城都在消毒。共和面弄坏了北平人的肠胃,而日本人疑心是什么传染病,深怕染到日本居民。几辆大卡车日夜在街上巡行,见到晕倒的,闹肚子的,都拖走去消毒。消灭一个便省一份粮食。
一晃儿又到了中秋节。
在祁家,过中秋节包括着给祖父贺寿。
到了十一的晚间,丁约翰象外交官似的走了进来。
“祁老先生,”丁约翰必恭必敬的说:“富善先生派我送来这点面,给您过节的。富善先生原打算自己来请安,可是知道咱们胡同里有东洋人住着,怕给您惹事,他请您原谅!”
祁老人感叹了半天之后,出了主意:“小顺的妈,蒸馒头,多多的蒸!亲友们要是来拜寿,别的没有,给他们馒头吃!现在,馒头,白面的,不就是海参鱼翅吗?”
等到客人都走了,老人叫:“小顺儿!去拿几个馒头来,用手绢儿兜好!”
一家人都猜不到老人是什么意思。
老人慢慢的立起来,“哼!我要恩怨分明!一号的那位日本老婆子对咱们有点好处,我给她送几个馒头去!”
“好,我陪您去!”瑞宣知道老太婆不大会说中国话。
还没等瑞宣说明来意,老太婆就用英语说了话:“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告诉你!孩子们的娘都被军队调了去,充当营妓!”
一直到进了家门,瑞宣才把老婆婆的话告诉了祖父。
祁老人想了半天,低声的说:“谁杀人,谁也挨杀;谁祸害女人,谁的女人也挨祸害!那两个孩子跟老婆婆都怪可怜的!”
一清早,韵梅去领粮。她看见了老三瑞全!
身上带着秦岭上的黄土,老三瑞全现在才明白,中国有那么多不同的天气,地势,风俗,方言,物产;中国大得使他狂喜,害怕,颤抖。连各处的云与蚊子都不一样!他没法忘了北平,可也高兴看那些不同的地域。那滚滚的黄流与小得可怜的山村,似乎是原始的,一向未经人力经营过的。可是它们也就因此有一种力量,是北平所没有的一种力量,紧紧的和天地连在一处。他想,新的中国大概是由这些坚实纯朴的力量里产生出来,而那些腐烂了的城市,像北平,反倒也许负不起这个责任的。
他也爱那些脚登在黄土上的农民,他们耕植的方法是守旧的,他们的教育几乎是等于零的,他们的生活是极端艰苦的,可是他们诚实,谨慎,良善,勤俭。只要他们听明白了,他们就不惜拿出粮食,金钱,甚至于他们的子弟,献给国家。
有这样的人民,才有吃不饱,穿不暖,而还能打仗的兵。
这样看明白了,瑞全才也骄傲的承认自己是中国人,而不仅是北平人。
他开始不注意自己的外表。看着自己身上的破衣服,鞋子上的灰土,和指甲缝中的黑泥,他不单不难过,而反觉得应当骄傲。
已是秋天,他才由廊坊上了火车。
进城时,日本人像鉴定一件古玩似的看着瑞全,看了好大半天,开始审问瑞全。瑞全把已背熟了的家谱与乡土志,有点结巴,而又不十分慌张的,一一的说出来。
日本人又问了许多问题,瑞全回答得都相当得体。
出了屋门,他还慢条厮理的东张西望,仿佛忘了方向,在那里磨蹭。他知道,若是出门就跑,他必会被他们再捉回去;不定有多少只眼睛在暗处看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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