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开了课。可是瑞宣并不高兴去。他怕见到第二代的亡国奴。

　　但是，他不能不去。为了收入，为了使老人们心安，为了对学校的责任。

　　他的胖脸瘦了一圈，眼睛显着特别的大。亡了国的人既没有地方安置身体，也没有地方安置自己的心。他往往想象：假若他是单身一人，那该多么好呢？没有四世同堂的锁镣，他必会把他的那一点点血洒在最伟大的时代中，够多么体面呢？

　　钱先生慢慢的好起来。

　　金三爷一早一晚的必来看看女儿与亲家。

　　当他进来或出去的时候，他必在大门外稍立一会儿，表示他不怕遇见冠家的人。假若遇不见他们，他也要高声的咳嗽一两声，示一示威。不久，全胡同里的小儿都学会了他的假嗽，而常常的在冠先生的身后演习。

　　冠先生并不因此而不敢出门。他的奔走，比以前更加活跃了许多。

　　在日军进入北平的时候，最先出现于北平人眼前的新组织是新民会，一个从炮火烟雾中钻出来的宣传机关。

　　一位政客告诉他：“要谋大官，你非直接向日本军官手里去找不可。新民会较比容易进去，因为它是天字第一号的顺民。”

　　他开始向这条路子进行。

　　瑞丰天然的羡慕晓荷。他决定赶快搬到三号的那间小屋子去住。那间小屋小到仅足以放下一张床的，没有窗户。他的口气表示出来：只要能和冠家住在一处，哪怕是教他立着睡觉也无所不可！

　　这时候，西长安街新民报社楼上升起使全城的人都能一抬头便看见的大白气球，球下面扯着大旗，旗上的大字是“庆祝保定陷落”！

　　新民会抓到表功的机会。他们决定为自庆亡国举行大游行。他们决定利用全城的中学生和小学生来使游行成功。

　　瑞丰自然非去凑热闹不可了。

　　同时，在他的同事中有位姓蓝名旭字紫阳的，赏给了他一个笑脸和两句好话——“老祁，大游行你可得多帮忙啊！”

　　紫阳先生是教务主任兼国文教员，在学校中的势力几乎比校长的还大。他的最大的荣耀是他会写杂文和新诗。他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女人，他只能想到性欲。

　　他的口很臭，话更臭，无论在他所谓的文章里还是在嘴中。

　　日本人进了城，蓝先生把“紫阳”改为“东阳”，开始向敌人或汉奸办的报纸投稿。

　　他入了新民会。

　　照常例，学生结队离校总是由体育教师领队。他不敢紧紧的逼迫体育教员，于是，他抓到了瑞丰。

　　冠晓荷到六号去找棚匠刘师傅。刘师傅是耍狮子的名手。

　　“刘师傅在家？”他轻轻的问了声。

　　“呕，冠先生！”刘师傅在阶下挡住客人，表示出有话当面讲来，不必到屋中去。

　　冠先生没有接受刘师傅的暗示，大模大样的想往屋里走。

　　对比他地位高的人，他把人家的屁也看成暗示；对比他低下的人，暗示便等于屁。

刘师傅的脸沉下来了。“我说，冠先生，屋里不大方便，有什么话咱们在这里说！”

　　“刘师傅，你知道，”冠先生又向四外看了一眼，把声音放得很低，“保定……不是要大游行吗？”

　　“呕！”刘师傅忽然笑了，笑得很不好看。“你是来约我耍狮子去？我不能给日本人耍！我的老家在保定，祖坟在保定！我不能庆祝保定陷落！”

　　冠晓荷低着头往外走。

　　看！谁在大槐树下立着呢？祁瑞丰！

　　没有等冠先生问，他把蓝东阳与游行等等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冠先生拉住了瑞丰的手：“我能不能见见这位蓝东阳先生呢？干脆我请他来吃晚饭好不好？你夫妇作陪！”

　　北平特有的秋晴里走着一队队的男女学生——以他们的小小的，天真的心，去收容历史上未曾有过的耻辱！他们没法子抵抗。他们只能低着头为敌人去游行。他们的手中的小旗上写着“大日本万岁！”

　　这不是游行，而是送殡呢！不，比送殡还更无聊，难堪！

开会是带有戏剧性的，台上，那穿长袍的与武装的，他们都觉得自己很重要，可是他们除了像傀儡而外，什么也不像。

　　冠先生想走上台去，可是被巡警很不客气的拦住。

　　他给巡警解释了几句：“请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要给台上的人们行个礼！”

　　“难道台上的人是尊家的爸爸？”巡警没有好气的问。

　　瑞宣在院中走来走去，像个热锅上的蚂蚁。他甚至想到，假若今天北平还不溅出点血去，北平人就似乎根本缺乏着一点什么基本的东西，而可以嬉皮笑脸的接受最大的耻辱了。

　　同时，他又怕天安门前有什么不幸。今天赴会的都是被强迫了去的学生。他们是他的学生，也是中华民族的读书种子！

　　瑞丰一直到快三点钟了才回来。

　　“我告诉你，大哥！真想不到学生们今天会这么乖！会开得甭提多么顺当啦！鸦雀无声！有今天这一场，咱们大家就都可以把长脸往下一拉，什么亡国不亡国的！大哥你——”

　　瑞宣出去了，他不能再往下听。

　　小崔由街上回来，没有拉着车，头上有个紫里蒿青的大包。显然的是非常的兴奋。“刚才我拉了个买卖。”他的眼向四外一扫，然后把声音放低。“一个日本兵！拉到了雍和宫附近的一条很背静的胡同，他没给我钱。我把车轻轻的放下，不出声，只管打，今个早上，成千上万的学生满街去打降旗；我小崔可是赤手空拳，收拾个日本兵！打着打着，出了奇事。他说了中国话，东北人！祁先生，我问你一句话，他怎会变成了日本人呢？”

　　瑞宣半天才说：“记得九一八？”

　　小崔点了点头。

　　“老一辈的东北人永远是中国人。像你打的那个兵，学的是日本话，念的是日本书，听的是日本宣传，他怎能不变呢？”

　　“祁先生！那么现在咱们的小学生，要是北平老属日本人管着的话过个三年五载的，也会变了吗？”

　　瑞宣脑中猛的“轰”了一下，头上见了细汗！他扶住了墙，腿发软！

　　“怎么啦？”小崔急切的问。

　　“没什么！我心里不好受！”

　　瑞宣不再到学校去。他可并没有正式辞职，也没请假。他必须去挣钱。但是，他不能为挣几个钱，而闭上眼不看学生们渐渐的变成奴隶！什么都可以忍，看青年变成奴隶可不能忍！

　　他没有忘了天天去看钱默吟先生。老人慢慢的会有系统的说几句话了，神志逐渐清爽。

　　对钱太太与钱大少爷的死，老人一来二去的都知道了。在他的梦中，他哭过，哭他的妻和子。醒着的时候，他没有落一个泪。

　　瑞宣猜不透老先生的心里。老人是完全忘了以前的事呢？还是假装的忘记，以便不露痕迹的去报仇呢？

　　在庆祝保定陷落的第二天，瑞宣在钱家遇到了金三爷。

　　金三爷走后好半天，钱老人对瑞宣说：“在这年月，有金三爷的身体比有咱们这一肚子书强得太多了！三个读书的也比不上一个能打仗的！”

　　瑞宣明白了。原来老人羡慕金三爷的身体。为什么？老人要报仇！谁能想到不肯损伤一个蚂蚁的诗人，会羡慕起来，甚至是崇拜起来，武力与身体呢？他没法不敬重老人的胆气。老人似乎不考虑什么来得及与来不及，而想一下子由饮酒栽花的隐士变成敢流血的战士。难道在国快亡了的时候，有血性的人不都应当如此么？

　　因为钦佩钱老人，他就更看不起自己。

　　在院中，他看见钱少奶奶在洗衣服。她已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钱先生自从回到家来，没有笑过一次，只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笑了笑：“生个会打仗的孩子吧！”

　　不管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冠先生交朋友似乎有个一定的方法。他永远对最新的朋友最亲热。

　　现在，蓝东阳是冠先生的宝贝。

　　瑞丰和胖太太虽然感到一点威胁，可是还很高兴。胖太太还另有一件不好意思而高兴的事：东阳不住的看她。

　　瑞丰第二天一到学校。东阳先说了话：“昨天他们赢了我八十！我告诉你，除非你赔偿上八十块钱！不给钱，我会报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加入了游击队！你和他通气！”

　　瑞丰的脸白了。他告诉过东阳，老三逃出去了。那纯粹因为表示亲密；他万也没想到东阳会硬说老三参加了游击队！

　　瑞丰像一条癞狗被堵在死角落里，没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与爪来了。他一拳打出去，东阳便倒在了地上。

他急忙往家跑，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大哥！我打死了人！”他把与东阳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

　　瑞宣声音低而恳切的问：“他也许是昏过去了吧？一个活人能那么容易死掉？打电话问一声就行了！”

　　附近只有一家有电话的人家。那是在葫芦肚里的牛宅。

　　牛先生是著名的大学教授，学问好，而且心怀恬淡。虽然在这里已住了十二三年，可是他几乎跟邻居们全无来往。

　　电话叫通，蓝先生刚刚出去。

　　大赤包的气派之大差不多是空前的，脸上的每一个雀斑似乎都表现着傲慢与得意。

　　那次，金三爷在冠家发威的那次，不是有一位带着个妓女的退职军官在座吗？他已运动成功——警察局特高科的科长。他叫李空山。他看中了招弟。可是大赤包不肯把那么美的招弟贱卖了。她愿放手高第。李空山点了头，答应给大赤包运动妓女检查所的所长。

　　起床，睡倒，走路，上茅房，大赤包的嘴里都轻轻的叫自己：“所长！所长！”

她毫不客气的告诉了瑞丰：

　　“我们快有喜事了，那间小屋得留着自己用！谁教你早不搬来呢？”

　　瑞丰和胖太太像两条挨了打的狗似的跑回家去。

　　更使他们夫妇难过的是蓝东阳还到冠家来，并且照旧受欢迎。

　　胖太太一声没出，偷偷的提了个小包就回娘家了。

　　瑞宣说出心中的忧虑：“老二！假若蓝东阳真要去报告，咱们怎办呢？我希望你能挺起腰板，赶快逃出去，即使你没有多大本领，至少你可以作个自由的中国人，不是奴隶或汉奸！”

　　瑞丰嗓音发颤：“好！我赶紧找二奶奶去，跟她商议一下！”

　　瑞宣虽然很怀疑他的一片话到底有多少用处，可是看老二这样匆匆的出去，心中不由的痛快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