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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老太爷什么也不怕，只怕庆不了八十大寿。他亲眼看见八国联军怎样攻进北京城，看见了清朝的皇帝怎样退位，和接续不断的内战。战争没有吓倒他，和平使他高兴。逢节他要过节，遇年他要祭祖，他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只求消消停停的过着不至于愁吃愁穿的日子。即使赶上兵荒马乱，他也自有办法：最值得说的是他的家里老存着全家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

卢沟桥的炮声一响，他老人家没法不稍微操点心了，谁教他是四世同堂的老太爷呢。

儿子已经是过了五十岁的人，而儿媳的身体又老那么病病歪歪的，所以祁老太爷把长孙媳妇叫过来。老人家最喜欢长孙媳妇，因为她既会持家，又懂得规矩，一家十口的衣食茶水，与亲友邻居的庆吊交际，便差不多都由长孙媳妇一手操持。

长孙媳妇没入过学校，所以没有学名。出嫁以后，才由她的丈夫像赠送博士学位似的送给她一个名字——韵梅。老太爷以为“韵梅”和“运煤”同一个意思，“她一天忙到晚，你们还忍心教她去运煤吗？”这样一来，她便成了“小顺儿的妈”——小顺儿是她的小男孩。

祁老人对小顺儿的妈说：“咱们的粮食还有多少啊？”

“还够吃三个月的呢！”

“咸菜呢？”

“也够吃的！”

　　“好！”老人满意了。“这一家，我告诉你，就仗着你跟我！瑞宣还没回来哪？”瑞宣是他的长孙。

　　“他今天有四五堂功课呢。”她回答。

　　“瑞丰和他的那个疯娘们呢？”老人问的是二孙瑞丰和二孙媳妇。

　　“他们俩——”她不知道怎样回答好。

　　“年轻轻的公母俩，老是蜜里调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真也不怕人家笑话！小三儿呢？”小三儿是瑞全，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老人还叫他小三儿；事实上，他已快大学毕业了。

　　“老三带着妞子出去了。”妞子是小顺儿的妹妹。

　　老人感慨着说：“我很不放心小三儿，怕他早晚要惹出祸来！”

　　正说到这里，院里小顺儿撒娇的喊着：“爷爷！爷爷！你回来啦？给我买桃子来没有？”

　　小顺儿的妈赶紧去倒茶。爷爷（祁天佑）是位五十多岁的黑胡子小老头儿，他现在是一家三间门面的布铺掌柜。

　　祁家的房子坐落在西城护国寺附近的“小羊圈”，这个地方颇像一个葫芦。祁家便在葫芦胸里。

　　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儿孙，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觉得自己的一世劳碌并没有虚掷。他是这一带的老人星，代表着人口昌旺，与家道兴隆！

　　把大杂院除外，祁老人对其余的五个院子的看待也有等级。最被他重视的是一家姓钱的。他们对人，无论是谁，都极有礼貌，可是也都保持着个相当的距离，好像对谁都看得起，又都看不起。

钱默吟老先生的屋里，除了鲜花，便是旧书与破字画。他的每天的工作便是浇花，看书，画画，和吟诗。

祁老人也喜欢钱家对门的李家。

　　在全胡同里，只有李家的老人与祁老太爷同辈，李四爷职业的标志是在他的脖子上的一个很大的肉包，他专给人们搬家，人们管这一行的人叫作“窝脖儿的”。

　　二号的院子里住着三家人，房子可是李四爷的。祁老人喜欢李四爷，是因为李四爷的为人好。特别是在有了灾难的时节，他永远自动的给大家服务。

　　李四爷的紧邻四号，和祁老人的紧邻六号都也是小杂院。

　　四号住着剃头匠孙七夫妇；马老寡妇与她的外孙子，外孙以沿街去叫：“转盘的话匣子”为业；和拉洋车的小崔——除了拉车，还常打他的老婆。六号也是杂院：北房里住着丁约翰，信基督教，在东交民巷的“英国府”作摆台的。北耳房住着棚匠刘师傅夫妇，刘师傅在给人家搭棚而外，还会练拳和耍“狮子”。东屋住着小文夫妇，都会唱戏，表面上是玩票，而暗中拿“黑杵”。

　　对四号与六号的人们，祁老人永远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有事就量力相助，无事便各不相扰。

　　夹在钱家与祁家中间的三号是祁老人的眼中钉。主人冠晓荷有两位太太，二太太是唱奉天大鼓的，曾经红过一时的尤桐芳。冠晓荷平日交结的都是名士与贵人，对李四爷，刘师傅，剃头的孙七，和小崔什么的，他便只看到他们的职业，而绝不拿他们当作人看。

　　冠太太是个大个子，已经快五十岁了还专爱穿大红衣服，所以外号叫作大赤包儿。冠太太只给冠先生生了两个小姐，高第与招弟。

　　祁老人总是手指西南，对儿孙说：“别跟他们学！那学不出好来！”

　　天很热，而全国的人心都凉了，北平陷落！

　　瑞宣像个热锅上的蚂蚁，出来进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静，也不想去掩饰。

　　在一方面，他是个有些知识与能力的公民，理当去给国家作点什么。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着他，现在便更需要他。

　　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着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

　　“大哥！”老三叫了声，“我得走！大哥！不能在这里作亡国奴！”

　　“我不拦你走，只是请你再稍等一等！”

　　“大哥，咱们一同走！”

　　“我没办法！”老大又叹了口气，“只好你去尽忠，我来尽孝了！”

　　这时候，李四爷在和白巡长谈话。白巡长已有四十多岁，脸上剃得光光的，看起来还很精神。他很会说话，能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因此，小羊圈一带的人们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有许多像祁老者的老人，希望在太平中度过风烛残年，而被侵略者的枪炮打碎他们的希望。

　　有许多像祁天佑的半老的人，事业已经固定，精力已剩了不多，他们只求在本分中凭着努力去挣得衣食与家业。可是，敌人进了他们的城，他们不晓得怎样才好！

　　有许多像祁瑞宣的壮年人，有职业，有家庭，有知识，有爱国心，假若他们有办法，他们必定马上去奔赴国难，决不后人。可是连动也动不得，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像瑞全的青年人，假若手中有武器，他们会马上去杀敌。他们宁愿去死，也不愿受这个污辱！可是，他们手中是空的；空着手是无法抵抗敌人的飞机与坦克的。他们不知怎样才好！

　　有许多小崔，因为北平陷落而登时没有饭吃；有许多小文夫妇，闭上了他们的口，不能再歌舞升平；有许多孙七，诟骂着日本人而没有更好的方法发泄恶气；有许多刘师傅想着靠他们的武艺和日本小鬼去拚一拚，可是敌人的坦克车在柏油路上摆开，有一里多地长；有许多……谁都有吃与喝那样的迫切的问题，谁都感到冤屈与耻辱，他们都在猜测事情将要怎样变化——谁都不知怎样才好！

　　整个的北平变成了一只失去舵的孤舟，在野水上飘荡！

　　在全城的人都惶惑不安的时节，冠晓荷开始去活动。他十分相信他将要交好运，而大赤包的鼓励与协助，更教他欲罢不能。

　　北平的天又高起来！八一三！上海的炮声把久压在北平人的头上的黑云给掀开了！

　　全胡同中，大家都高兴，都准备着迎接胜利，只有冠晓荷心中不大痛快。

凑巧，六号住的丁约翰回来了。他很会吹嘘，一提到身家，他便告诉人家他是世袭基督徒，一提到职业，他便声明自己是在英国府作洋事——他永远管使馆叫作“府”，因为“府”只比“宫”次一等儿。

在全胡同里，他只与冠家有来往。

　　冠先生对他也相当的客气。“有什么消息没有？上海的战事，英国府方面怎么看？”

　　“中国还能打得过日本吗？外国人都说，大概有三个月，至多半年，事情就完了！”

　　这时候，真的消息与类似谣言的消息，像一阵阵方向不同，冷暖不同的风似的刮入北平。特别使小羊圈的人们兴奋的是一个青年汽车夫，在南口附近，把一部卡车开到山涧里去，青年和车上的三十多名日本兵，都摔成了肉酱。人们猜测，那必是钱家的二少爷。他年轻，他在京北开车，他老不回家……

　　大赤包马上有了新的决定。

　　“晓荷！去报告！这是你的一条进身之路！”

　　晓荷愣住了。“去报告？那得抄家呀！”

　　“你这个松头日脑的家伙！你要管你自己的前途，管别人抄家不抄家干吗！这是机会！”

桐芳很快告诉了高第。高第在屋里转开了磨。仲石，她幻想中的英雄，真的成了英雄。她应当去搭救钱家的人。

她从墙头上爬过去，并且嘱咐桐芳给她观风。

　　钱先生并没有哭，只是眼中湿润了些。伸手把桌下的酒瓶摸上来，一扬脖喝了一大口。用袖口抹了抹嘴，低声的说：“死得好！好！”

　　“钱伯伯，你得走！”

　　钱先生又端起酒来。“我没地方去！这是我的家，也是我的坟墓！况且，刀放脖子上的时候，我要是躲开，就太无勇了吧！小姐，我谢谢你！请回去吧！”

　　默吟先生把瑞宣叫了来，低声而恳切的说：“我要请你帮个忙！前天夜里，我遇到一个要自尽的人，带了回来。他姓王，王排长。在城内作战，没能退出去。他宁可死，而不作俘虏！咱们得设法教他逃出城去。我想不出办法来，而且，而且，”钱先生的喉中噎了一下：“仲石，也许已经死啦！据说，他摔死一车日本兵，日本人的气量是那么小，哪能白白饶了我！他们找上我的门来，岂不也就发现了王排长？”

　　瑞宣把老三叫起来。极简单扼要的把王排长的事说给老三听。

“我已经想了个办法，老三！你可以同他一路走。”

　　“那好极了！什么办法？”

　　“李四大爷要是最近给人家领杠出殡，你们俩都身穿重孝，混出城去，大概不会受到检查！”

　　“就这么办了，大哥！”

　　瑞宣沉静了一会儿才说：“逃出去以后，困难还多的很呢。老三！记住了，在国旗下吃粪，也比在太阳旗下吃肉强！”

　　多么长的天啊！好容易，好容易，到了四点钟，瑞宣听见四大妈高声向李四爷说话。他急忙跑出去。李四爷低声的说：“他们出了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