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美，就是找到其中的一种和谐。所以我们说风格style，这个风格是跟人统一的，同样，城市印象、居住环境，也是在找这个协调性。

一个在居住环境里最重要的议题：空间的美并非只存在于单栋建筑，而在于建筑跟建筑之间构成的一种协调性。

晋朝的大诗人陶渊明有两句诗很有名：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这十个字的意思是树上所有的鸟都活得非常快乐，为什么呢？因为它们在黄昏的时候可以回到窝里去，它们在树上有一个巢；就像我们今天有了一个家，所以会觉得很安全、很快乐。

这是陶渊明诗句中非常感人的十个字，就是从大自然、从鸟类的生存、从鸟类有窝有巢来想象我们自己也像鸟一样，我们的家就是我们的窝。

那个窝的感觉，你特别会觉得因为它有个亲切感，你所熟悉的空间，你所熟悉的环境；尤其天气冷的冬天，你会觉得有一个被窝，又是“窝”这个字，都让你觉得有安全感，然后你可以窝在那边读你自己喜欢的书，听你自己喜欢的音乐，那种开心就是你有一个熟悉的环境。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陶渊明讲的“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台湾今天应该拿来作为爱自己居住环境的两句很重要的观念，若翻译成白话文，“吾亦爱吾庐”的意思就是“我爱我的家”。

我就发现朋友大概可以分成两类。有一类朋友他不喜欢你到他家去，如果有事情要办，他总是说：“我们要不要到附近的哪一间咖啡店碰面？”甚至有时候会说：“我们在哪一个超市的门口谈谈事情，然后你把东西交给我，我把东西交给你就好了。”我会觉得纳闷，我想：“这个人不就住在附近吗？他为什么不邀请我到她家里坐坐，喝一杯咖啡，然后再谈事情？”

这是一类的朋友，就是你永远对他住的环境不了解、不清楚，你也觉得他不太希望别人去他的家，好像他宁可在外面活动。所以都市里才会出现很多咖啡厅、小茶店，让人可以应酬和交际。

可是事实上有另一类朋友，你会觉得刚认识没多久，他就希望你到他家去，他会很得意地告诉你这个家是怎么布置的；不管这个房子是他自己买的，或者正在交贷款，或者租来的，可是你感觉他住在这里不管一年或两年，至少他要把这个家处理到自己喜欢的状态。他会告诉你他从哪里选到的床单，在哪里买的书架，书在书架上如何归类，然后他的音响放在哪里，餐厅是怎样布置的，在哪儿买的餐具。

其实房子并不等于家，房子是一个硬件，必须有人去关心，去经营，去布置过，这才叫作家。

有些人只有房子，并没有家。

一栋大公寓虽然空间很大，户数很多，但有些是属于别人的，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可是有一个空间，哪怕只有三十坪、十八、十坪，可是它是属于你自己的。你的生命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这个才叫做家。

我特别希望在住的美学里，首先你必须对家有认同感，它才会开始美；如果你觉得它只是一个房子，对你没有太大的意义，不过是花钱买来的一个壳子，迟早你也会离开它，这样就不会产生情感了。所以我希望居住环境中，大家能够先把房子变成家，再开始去营造一个空间的美学。

这个时候我们开始了解到，为什么许多外国人来到台湾，对台湾城市没有印象，因为我们的城市是一个不断消除记忆的城市，我们所有的房子在七八十年代当中，轻易地被拆除，因为一转手它们就可以变成土地上昂贵或是建筑上昂贵的一笔收入，所以为了发财、为了土地上的买卖、或者房子上的买卖，其实我们让一个城市变得丑陋了，今天即使要弥补，已经是非常困难的事。

以台北为例子，过去的淡水河是台北的母亲河，这条河流养育了很多人长大。

最早时淡水河行船可以一直上溯到万华。万华，就是艋舺，艋舺就是船的意思。当时万华成为繁华的商业区，但随着后来这条河流被人们丢弃的废物堆积，淤浅，船只能行到延平北路大稻埕这一带，大稻埕于是繁荣起来。慢慢这条河流再度淤浅，迪化街街这个地方船也上不来了，大龙峒又变成新的繁荣区。

我们可以看到这一条河流有它的历史、有它的记忆；如果你依序在万华、大稻埕、迪化街、大龙峒找一些老建筑，你可以看到这一个城市居住的历史年轮，其实跟巴黎的塞纳河一样的美，可是曾几何时，我们把整个城市的重心从西区已到了所谓的东区，整个西区是弃养状态，就是这个老母亲已经老了，我们不要她了，丢弃她了。这个城市之所以不美，是因为人的感情消失了，而在东区，一个可以繁荣、富有的城市正被重新营造。

可我们一再地强调，物质的财富不一定等于美，所以这个岛屿上的城市一个一个变成丑陋的城市，因为这其实是一个薄情的岛屿，它没有过去的记忆，它对过去没有感谢。

在新竹，一个曾经被荒废的古老城门，经过了现代建筑师的重新改造，设计成一个美丽的城门，周边也设立了几处广场，有很多文化活动，这就是新竹人的骄傲，因为在这个城市中，一个曾经被遗弃的风景又重新被重视了。

或者说，许多人在新竹长大，从初中、高中，一直到上班，都同在一间戏院里看电影。但是这老戏院随着岁月没落了，而今天经过文化人的重视，戏院重新被装修保存下来，祖孙三代可以一起感念这间戏院，这是新竹的记忆重新被找回来了。我们的居住环境、生活品质已经在改善中，并非处于绝对消极、绝望的状态。大家现在至少应该停止对美丽古迹的毁损，付出更多的关心将它们保存下来。

还是反复的想跟大家念一念陶渊明的诗：

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

走到大自然里，看到所有的动物都有它们的窝、鸟都有它们的巢，所以也会想到自己是不是有一个温暖的家，一个你愿意回去的家。

有时候你会觉得有的朋友这么忙碌，忙碌到他自己也不愿意回到那个家，他当然对这样的一所房子不会产生情感。所以我们一再强调食、衣、住、行，真正的基础其实是在家的“营造”。即使你是独居，也应设法把家营造好，因为你一定有朋友、有亲戚，你可以邀请他们来家里坐一坐，当大家都爱你的家的时候，你也会爱自己的家。

我自己在很早就领悟了“家的意义”。

家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让你离开职场，我们在工作上的认真和专心，其实必须有休息的时候。

我在台湾很多朋友从事美术工作，他们都在自己的家里作画，可是我发现巴黎大部分的画家都是将家和画室分开的，因为他们觉得回到家里就不要再去想进行中的作品，其实是比较健康的生活态度。

我特别要强调，过去我们常常觉得居住环境只想一件事就好，就是方便性。

像1970年代卖房子的广告很好玩，会不断的说服你买下这间房子有多么划算，因为它靠近市场、靠近车站、靠近学校、靠近医院、靠近每一个地方……如果再恶意一点地想，最后好像应该靠近殡仪馆，出生到死亡都很方便——当然这是开玩笑的话，我的意思是，一个家到底应该“靠近”什么？

七八十年代卖房子的诉求以方便为主，但情况已经有所转变了，现在很多房屋广告的诉求是：打开窗，你可以看到一片山，或一条河……大家的观念已不同于以往。

像我，就越搬越远。

那房子在河边，当时还没有关渡大桥，我坐着渡船过河去买这间房子；我也很高兴每天下班可以做三分钟的渡船回家，别人说这样不会很不方便吗？我觉得不会。我觉得上完班应该休息的时候，坐一段渡船，跟那个划船的人聊聊天，是多么开心的事。

这是我对家的解释，家跟职场是有所分别的，你爱这个家，所以你愿意回到这个家。

记得小时候我很愿意回家，因为我母亲永远在那个家里跟我讲很美丽的故事，永远在那边编织很美丽的毛衣，做非常好吃的晚餐——我每次都意外今天的晚餐居然是这等模样。

其实那个年代经济条件不好，并没有山珍海味，可是她可以将面食变化万千，每天回到家里，没有想到妈妈怎么又把面切成不同形状出来。因为她关心这个家，所以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愿意回家，所以我相信居住环境的美，第一个是“愿意回家”。愿意回家以后，这个居住环境才会开始好起来。

我还会再深入来谈谈居住的品质，例如我们工作的环境、住家的环境，也包括整个城市的大环境。之前有一段时间大家只顾着弄好自己的家，造成外在公共的环境非常糟糕，现在我们可能也要注意到社区内如何共同经营出一个理想的社区环境，接着城市的公共品质也会得到改善。相信慢慢地我们的城市会有更多的外国朋友前来，离开时会留下一句让我们感动的话：“你们的城市真美，我会再回来的。”

我相信有一天我们一定会赢得这句赞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