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余华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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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们读到可怜的家珍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在赌场被我这个可恶的败家子又打又踢,然后一个人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回家,背影凄楚。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彻底落败的徐家。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为20分钟左右,覆盖原书的第18页到第34页。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家珍和几个女伴去上夜校。我在拐弯处看到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眼睛都看得不会动了,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我从鞋匠那儿得知家珍是陈记米行的千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开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果然还是输了。是龙二买通了跑堂给我送毛巾擦脸,在我擦脸时在骰子上做了手脚。
这次输惨了,可我转念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你拿什么来还?”
我不敢相信。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道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
我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青楼,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我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又开始害怕起来,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可想到那一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了,别死了。”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回到了家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我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的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孽子。”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凤霞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嘴里大骂着。
可刚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他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
“报应啊,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晚上,我娘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他让我娘先出去吧。
我娘一走,我心里是一阵发虚。我爹躺着没有动,他叫了我一声,拍拍床沿说:
“你坐下。”
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子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
他的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
第二天一早,一个有钱人和三个挑夫送来了三担铜钱。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向那人哈哈腰。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临走前,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这里吧。”
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
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和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
吃饭时,我爹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还清了。”
“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声。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羊,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踱来踱去,末了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像往常那样,双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他眯缝着眼睛往远处看,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之后,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我得知消息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
那几天我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是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脸色铁青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当时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爹。”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回去。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后,我丈人叫家珍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爹。”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里的我,转身进屋了。
我丈人又转过身来对我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你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扭头看看我,再看看我娘,在我丈人的催促下钻进了轿子,在里面大声哭起来。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可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好了书友们,今天的好书共读就到这里了。
昂九 [ 半吊子摄影狗 ]
我们一无所有,唯不能失去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