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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们读到福贵的母亲生病了，他拿了家里仅剩的两块银元，去城里请医生。可是在城里意外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绝处逢生后的日子。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为20分钟左右，覆盖原书的第55页到第76页。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分白天和晚上。我们连的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一堆烂铁，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连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在一起，又饿又冷，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我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我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惨啊。”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弓着背，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向我和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老全出事了。

我赶紧爬出坑道，哇哇地喊春生。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老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沙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忍不住都哭了起来。

后来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了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说着就要去外面找，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几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这下我又有活的盼头了。

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被押着向南走去，走了一段后，二十多个挑着大白馒头的解放军从北横着向我们走来，馒头热气腾腾，看得我口水直流。

没想到他们是给我们送吃的来了，要是春生在该有多好，我往远处看看，不知道这孩子是死是活。

那天，我们每人领了两个馒头，吃东西的声音比几百头猪吃东西时还响。

第二天早晨，解放军就说了一通话，然后让我们回家了，还给了盘缠。

我一路急匆匆往南走。我太想家了，一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和我娘和家珍，和我一双儿女团聚，我又是哭又是笑，疯疯癫癫地往南跑。

算算时间，我离家都快两年了。走的时候是深秋，回来是初秋。我满身泥土走上了家乡的路，后来我看到了自己的村庄，一点都没变，我一眼就看到了，我急冲冲往前走。

离村口不远的地方，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带着个三岁的男孩在割草。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我的凤霞。凤霞拉着有庆的手，有庆走路还磕磕绊绊。我就向凤霞有庆喊：

“凤霞，有庆。”

凤霞像是没有听到，倒是有庆转回身来看我，拉住了他姐姐，凤霞向我转了过来， 张大眼睛看了我一阵，嘴巴动了动没有声音。我对凤霞说：

“我是你爹啊。”

凤霞笑了起来，她的嘴巴一张一张，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当时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我没往细里想。

后来家珍跌跌撞撞向我们这里跑来，哇哇叫着我的名字。

我总算回到了家里，可是我娘不在了。我离家两个月多一点，我娘就死了。家珍告诉我，我娘死前一遍一遍对家珍说：

“福贵不会是去赌钱的。”

家珍去城里打听过我不知多少次，竟会没人告诉她我被抓了壮丁。可怜我娘死的时候，还不知道我在什么地方。我的凤霞也可怜，一年前她发了一次高烧后就再不会说话了。家珍哭着告诉我这些时，凤霞就坐在我对面，她知道我们是在说她，就轻轻地对着我笑，看到她笑，我心里就跟针扎一样。有庆也认我这个爹了，只是他仍有些怕我，我一抱他，他就拚命去看家珍和凤霞。随便怎么说，我都回到家里了。我心里是又踏实又暖和，我一会儿就要去摸摸家珍，摸摸两个孩子，我一遍遍对自己说：

“我回家了。”

我回来的时候，村里开始搞土地改革了，我分到了五亩地，就是原先租龙二的那五亩。龙二是倒大楣了，因为不识时务，最后给毙掉了。

枪毙龙二那天我也去看了，龙二从我身边走过时看了我一眼，我觉得他没认出我来，可走了几步他硬是回过头来，哭着鼻子对我喊道：

“福贵，我是替你去死啊。”

毙掉龙二后，我往家里走去时脖子上一阵阵冒冷气，我是越想越险，就对自己说：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我回到家里时，家珍正在给我纳鞋底。

后来我就想开了，觉得也用不着自己吓唬自己，这都是命。常言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想我的后半截该会越来越好了。我这么对家珍说了，家珍用牙咬断了线，看着我说：

“我也不想要什么福分，只求每年都能给你做一双新鞋。”

看着她老了许多的脸，我心里一阵酸疼。家珍说得对，只要一家人天天在一起，也就不在乎什么福分了。

我回家后的日子苦是苦，过得还算安稳。凤霞和有庆一天天大起来，我呢，一天比一天老了，力气远不如从前。到了有一天，我挑着一担菜进城去卖，一个熟人见到我就叫了：

“福贵，你头发白啦。”

其实我和他也只是半年没见着，他这么一叫，我才觉得自己是老了许多。回到家里，我把家珍看了又看，然后告诉她：“你的头发也白了。”

那一年凤霞十七岁了，长成了女人的模样。有庆也有十二岁了，在城里念小学。

当初送不送有庆去念书，我和家珍着实犹豫了一阵，没有钱啊。我就和家珍商量是不是把凤霞送给别人算了，好省下些钱供有庆念书。我托村里人出去时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人家愿意领养一个十二岁的女孩。我对家珍说：

“要是碰上一户好人家，凤霞就会比现在过得好。”

家珍听了点着头，眼泪却下来了。

过了一个来月，我们找到了愿意收养凤霞的人家。

凤霞被领走那天，我扛着锄头准备下地时，她马上就提上篮子和镰刀跟上了我。几年来我在田里干活，凤霞就在旁边割草，已经习惯了。那天我看到她跟着，就把她拉回到屋里。当家珍给她换上一件水红颜色的衣服时，她不再看我，她眼泪一颗一颗滴在自己腿上。凤霞知道自己要走了。

我到了田里，挥着锄头干活时，总觉得劲使不到点子上。

我是心里发虚啊，往四周看看，看不到凤霞在那里割草，觉得心都空了，难受得一点力气都没有。我看到凤霞站在田埂上，哭得身体一抖一抖，身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拉着她的手。那个男人对我笑了笑，说道：

“你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说完他拉了拉凤霞，凤霞就跟着他走了。

吃午饭时，桌子旁没有了凤霞，有庆吃了两口就不吃了，哭着闹着要姐姐。

家珍就告诉他，我们把凤霞送给别人家了，为了省下些钱供他上学。听到把凤霞送给了别人，有庆嘴一张哇哇地哭了，边哭边喊：

“我不上学，我要姐姐。”

他是凤霞带大的，他对姐姐亲，想姐姐。

过了两个月，有庆上学的日子到了。但是他死活不肯上学，还是哭闹着要姐姐，直到我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他才乖乖去上学。

凤霞让别人领去才几个月，她就跑了回来。凤霞回来时夜深了，我和家珍听到有人在外面敲门，我一开门看到是凤霞，都忘了她听不到，赶紧叫：

“凤霞，快进来。”

我这么一叫，家珍一下子从床上下来，没穿鞋就往门口跑。家珍一把将她抱过去呜呜地哭了。

晚上，我们让她和有庆睡一头。凤霞躺下后，睁眼看着睡着的有庆好一会，偷偷笑了一下，才把眼睛闭上。

有庆早晨醒来一看到他姐姐，使劲搓眼睛，搓完眼睛看看还是凤霞，衣服不穿就从床上跳下来，张着个嘴一声声喊：

“姐姐，姐姐。”

这孩子一早晨嘻嘻笑个不停，家珍让他快点吃饭，还要上学去。

有庆走后，我让家珍拿身干净衣服出来，准备送凤霞回去，一转身看到凤霞提着篮子和镰刀站在门口等着我了，凤霞哀求地看着我，叫我实在不忍心送她回去。

后来是吃过晚饭送凤霞回去的，凤霞没有哭，她可怜巴巴地看看她娘，看看她弟弟，拉着我的袖管跟我走了。有庆在后面又哭又闹。

那一路走得真是叫我心里难受，走着走着天就黑了。后面的路是我背着凤霞走的，到了城里，看看离那户人家近了，我就在路灯下把凤霞放下来，凤霞是个好孩子，到了那时候也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脸，她也伸过手来摸我的脸。她的手在我脸上一摸，我再也不愿意送她回到那户人家去了。背起凤霞就往回走，凤霞的小胳膊勾住我的脖子，走了一段她突然紧紧抱住了我，她知道我是带她回家了。

回到家里，家珍看到我们怔住了，我说：

“就是全家都饿死，也不送凤霞回去。”

家珍轻轻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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