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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面走路一面思索着他到这里以后的景况。他在这个遥远的海岛上似乎同在欧洲不一样，一点儿也没有引起别人的厌嫌；相反地，人们对他都很同情，他的奇行怪癖也没有人感到诧异。世界上有的是怪人，他们的举止离奇古怪；也许这里的居民更能理解，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

这一切我感到非常惊奇；我把我的想法试着同布吕诺船长谈了一些。

“我对他感到同情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最后他说，“因为，尽管我们两人可能谁也不知道，我们寻求的却是同一件东西。”

“你同思特里克兰德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人，有什么东西会是你们俩共同寻求的呢？”

“美。”

船长说，“使思特里克兰德着了迷的是一种创作欲，他热切地想创造出美来。这种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宁静。逼着他东奔西走。他好像是一个终生跋涉的朝香者，永远思慕着一块圣地。盘踞在他心头的魔鬼对他毫无怜悯之情。”

库特拉斯医生是一个又高又胖的法国人，已经有了一把年纪。他的体型好象一只大鸭蛋，一对蓝眼睛灼灼逼人，却又充满了善意。他的脸色红扑扑的，配着一头白发，让人一看见就发生好感。

事情的经过大概是这样的。有一次库特拉斯医生到塔拉窝去给一个生病的女酋长看病。吃饭的时候，他看见人们正在把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赶走。他吃完饭，正准备上马车启程回家的时候，又看见她在不远的地方站着。她凄凄惨惨地望着他，泪珠从面颊上淌下来。库特拉斯医生把她叫过来，亲自问了一遍她有什么事。她说她是爱塔派来的，她来找医生是因为“红毛”病了。

“谁是‘红毛’？”医生问一个站在旁边的人。

他被告诉说，“红毛”是当地人给那个英国人，一个画家起的外号儿。这个人现在同爱塔同居，住在离这里七公里远的山丛中的一条峡谷里。

“说老实话，”医生转过头来对我说，“我当时有些踌躇。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来回走十四公里路，那滋味着实不好受。此外，我对思特里克兰德也没有什么好感。我问了她几句，也许还对她发了火，结果她眼睛看着地，扑簌簌地掉起眼泪来。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给病人看病是医生的职责，还是跟着她去了。”

库特拉斯医生走到目的地的时候，脾气一点儿也不比出发的时候好。走进屋子以后，他发现思特里克兰德正在清洗自己的调色板。听到有脚步声，他转过身来，很不高兴地看了医生一眼。他有些吃惊，他讨厌有人来打搅他。但是真正感到吃惊的是医生，库特拉斯一下子僵立在那里，脚下好象生了根，眼睛瞪得滚圆。他看到的是他事前绝没有料到的。他吓得胆战心惊。

“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思特里克兰德说，“有什么事儿？”

医生虽然从震惊中恢复过来，但还是费了很大劲儿才能开口说话。

“你没有发现你的脸有什么变化吗？你没有发现你的五官都肥大起来了。我可怜的朋友，难道一定要我给你指出来，你得了一种可怕的病了吗？”

“我？”

“你的脸相都是麻风病的典型特征。”

“你是在开玩笑么？”思特里克兰德说。

“我也希望是在开玩笑。”

“你是想告诉我，我害了麻风病么？”

“非常不幸，这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了。”

“他们知道吗？”最后，思特里克兰德指着外面的人说。这些人这时静悄悄地坐在露台上，同往日的情景大不相同。

“这些本地人对这种病的征象是非常清楚的，”医生说，“只是他们不敢告诉你罢了。”

他们俩一起走到外面阳台上，几个本地人非常哀痛地呜咽着。

“别哭了，女人。把眼泪擦干吧，”思特里克兰德对爱塔说。“没有什么大了不起的。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

这时候爱塔站起身，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离开你。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就在房子后面这棵树上上吊。我在上帝面前发誓。”

库特拉斯医生觉得对于这种可怕的疾病说一些同情的话是很荒唐的，他决定告辞。思特里克兰德叫那个名叫塔耐的男孩子给他领路，带他回村子去。说到这里，库特拉斯医生停了一会儿。最后他对我说：“我对他没有什么好感。但是在我慢慢走回塔拉窝村的路上，我对他那种自我克制的勇气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敬佩之情。我让那孩子给爱塔带了个话，不管她什么时候需要我，我都会去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医生继续说，“大约过了两年多，我才又去了一趟塔拉窝，这时候，思特里克兰德害了麻风病的事已经到处都传开了。首先是那个男孩子塔耐离开了他们住的地方，不久以后，老太婆带着她的孙女儿也走了。后来只剩下思特里克兰德、爱塔和他们的孩子了。没有人走近他们的椰子园。我决定去看看思特里克兰德。但是没有一个人肯陪我去，最后还是我一个人摸索着去了。”

爱塔看见医生的时候，脸上并没有笑容。

“我是来看思特里克兰德的。”他说。

“我去告诉他。”过了一会儿，爱塔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不愿意见你。你快走吧。”

“有没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的？”他问。

“你可以给他送点儿油彩来，”她说。“别的什么他都不要。”

“他还能画画儿吗？”

“他正在往墙上画壁画儿。”

两年又过去了，也许是三年，因为在塔希提，时间总是不知不觉地流逝过去，没有人费心去计算。但是最后终于有人给库特拉斯医生带来个信儿，说是思特里克兰德很快就要死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走七公里的路到爱塔家去，这所房子现在已经破旧得不成样子。屋子里光线非常暗，从外面灿烂的阳光下走进来，一时他什么也看不见。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时，他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自己走到什么地方来了，仿佛是，他突然走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过了一会儿他才知道，他看到的是四壁上的巨大壁画。

他凝视着墙上的绘画，心中激荡着无法控制的感情。他对于绘画并不怎么内行，但是墙上的这些画却使他感到激动。四面墙上，从地板一直到天花板，展开一幅奇特的、精心绘制的巨画，非常奇妙，也非常神秘。库特拉斯医生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心中出现了一种既无法理解、又不能分析的感情。如果能够这样比较的话，也许一个人看到开天辟地之初就是怀着这种欣喜而又畏服的感觉的。

“上帝啊，这是天才。”

这句话脱口而出。他的眼睛落在墙角的一张草席上，他走过去，看到了一个肢体残缺、让人不敢正眼看的可怕的东西，那是思特里克兰德。他已经死了。

“他的画主题是什么？”我问。

“我说不太清楚。他的画奇异而荒诞，它使你感到空间的无限和时间的永恒，叫你产生一种畏惧的感觉。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但它确实叫我不能平静。我承认当我听到这些奇异的杰作被毁掉的时候，我并不是只觉得遗憾的。”

“怎么，毁掉了？”我喊起来。

“是啊。你不知道吗？爱塔告诉我，他对自己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抱怨过，他从来也不沮丧。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的心智一直是安详、恬静的。但是他叫爱塔作出诺言，在她把他埋葬以后，放火把房子烧掉，而且要她亲眼看着房子烧光，在每一根木头都烧掉以前不要走开。”

半天半天我没有说话；我陷入沉思中，最后我说：

“这么说来，他至死也没有变啊。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也知道这是一幅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以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

一个月零几天以后，我回到了伦敦。我把几件亟待处理的事办好以后，想到思特里克兰德太太或许愿意知道一下她丈夫最后几年的情况，便给她写了一封信。她在回信里约定了一个日子，到了那一天，我便到她在坎普登山的新居去登门造访。

“孩子们都在家，我想你给他们谈谈他们父亲的事，他们一定很愿意听的。你还记得罗伯特吧？我很高兴能够告诉你，他的名字已经提上去，就快要领陆军十字勋章了。”思特里克兰德太太说，骄傲地笑了笑。“我的女儿现在是朵纳尔德逊太太了，她丈夫是炮兵团的少校。”

我把我听到的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在塔希提的情形给他们讲了一遍。我认为没有必要提到爱塔和她生的孩子，但是其余的事我都如实说了。在我谈完他惨死的情况以后我就没有再往下说了。有一两分钟大家都没有说话。后来罗伯特·思特里克兰德划了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纸烟。

“上帝的磨盘转动很慢，但是却磨得很细，”罗伯特说，颇有些道貌岸然的样子。

思特里克兰德太太和朵纳尔德逊太太满腹虔诚地低下头来。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母女两人所以表现得这么虔诚是因为她们都认为罗伯特刚才是从《圣经》上引证了一句话。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爱塔给思特里克兰德生的那个孩子。我仿佛看见一艘双桅大帆船，这个年轻人正在船上干活儿，他浑身赤裸，只在腰间围着一块粗蓝布；天黑了，船儿被清风吹动着，轻快地在海面上滑行，水手们都聚集在上层甲板上。思特里克兰德的孩子同另一个小伙子跳起舞来，在暗哑的手风琴声中，他们疯狂地跳着。头顶上是一片碧空，群星熠熠，太平洋烟波淼茫，浩瀚无垠。

《圣经》上的另一句话也到了我的唇边，但是我却控制着自己，没有说出来。我的亨利叔叔在威特斯台柏尔教区做了二十七年牧师，遇到这种机会就会说：魔鬼要干坏事总可以引证《圣经》。

好了书友们，到今天为止《月亮与六便士》这本书我们已经带领大家共读完了。阅读后你收获了什么？又想要怎样的进步？建议将自己的阅读心得分享至下方随笔区。觉得文章有益，不妨点赞鼓励，也可分享给身边的书友。

那下一期，我们将要带领大家共读的是余光中、林清玄、白先勇联手巨献的华语文坛经典之作——《孤独是生命的礼物》。

你的孤独以及你所畏惧的，都将被时光锻造成钢。亲情、友谊、久别的故乡、逝去的时光……在他们的文字里，无一不彰显着对生命、对孤独绵密的思考和体悟。敬请期待！

我们下期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