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的唱片行座落在荒僻的联合街上。除了他的店，这条街上还有女文身师茉德的文身工作室，安东尼神父的宗教礼品店，孪生兄弟威廉斯的殡仪馆，以及唱片行隔壁的面包店。天气转冷，整条街都笼罩在忧郁的蓝调氛围里。

时间是下午，却已然像黄昏了。其余四家店都早早地打了烊，他们正聚在唱片行里，谈论生意的惨淡，甚至难以维系。但弗兰克相信情况不会那么糟。

正在这时，“叮咚”一声，店门打开。是位新客。弗兰克心头一阵雀跃。

一名外表干净整洁的中年男子循着一路铺至唱机前的波斯长毯往里走。最后，他停在唱机前，掏出手帕。一双眼睛布满血丝。

“你还好吗？”弗兰克问，声音低沉而洪亮，“有什么可以为你效劳的？”

“其实呢，我只喜欢肖邦。”

弗兰克想起来了。这名男子几个月前也来过，说是想找张能平复婚礼前紧张心情的唱片。

“我又遇上麻烦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推荐些别的？”他下巴有处胡子没刮干净，看上去怪寂寞的。

“只要推荐合适的唱片就好吗？你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但只要是肖邦的就好，是吗？”

“对，对，没错。”男人回答。正是如此。

那么他需要什么？弗兰克托着腮，侧耳聆听，仿佛在空气中寻找什么无线电信号。是该挑个旋律优美的呢，还是慢节奏的？他在那儿一动没动，专注地听。

是了！弗兰克犹如醍醐灌顶，不由得屏息。弗兰克想找的是一首能如小木筏般将这名男子平安送回家的乐曲。

弗兰克大步走到柜台后方，拿出一张唱片：“第二面第五首，就是它了！”

“不不不，这是谁？艾瑞莎·弗兰克林？”男子叫道。

“《哦，不，那人不会是我宝贝》。就是它了，就是这首歌。”

“我说过了，我只想要肖邦。流行音乐没有用。”

“艾瑞莎是灵魂歌手，你无法对艾瑞莎说不的。”

十八岁的实习生基特飞快地跑来，带男子去试听间。暗黑狭小的试听间，让他又想起自己不顾所有亲人反对，迎娶了美丽的新娘，可当他从婚宴上下来后，就看到蜜月套房门口堆着新娘和伴郎礼服，床头伸出四只光脚……他无法忘却那个画面，常常痛哭，工作几乎也干不了了。

而当音乐响起，所有的画面远离。只有艾瑞莎开始与他对话向他倾诉。因为艾瑞莎明白，明白爱上一个骗子是多么孤独，多么绝望。

许久之后，只喜欢肖邦的男人走出了试听间：“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我现在需要的是艾瑞莎？你是怎么办到的，弗兰克？”

男人开口讲述自己新婚妻子出轨伴郎的事，讲完后如释重负。弗兰克一面听，一面颔首，并再三向他保证，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到店里来。“没开的话就敲个门。几点都无所谓，我一定在。你不必自己承受这一切。”

“我可以再听一遍吗？”男人再次走进了试听间。

弗兰克想起他刚才听到这个男人内心的声音，想起自己被茉德称之为“变态的能力”，他暗自心生安慰：所以，就算生命中没有重要的另一半又怎样？他一个人也乐得逍遥。

他又清晰地忆及他第一次见到这家店时情形。那是十四年前了，一九七四年。他的母亲佩格死后，他的生活也毁了，连他一直与母亲居住的海边的白屋也没了。他开着唯一旧装满了黑胶片的货车四处流浪，只到看见了家“待租”的破破烂烂的店。但这里平凡的日常生活景象打动了他——平凡，还有那脚踏实地感。他果断卖了货车，租下它，并将它装修一新。这时，他已囊中空空，必须申请贷款了。

他找到了银行经理。银行经理的妻子被刚出生的孩子折腾得好几个星期都没睡好觉了，这会他正束手无策。谈到贷款，银行经理拒绝了他的申请。

“感觉你是个好人，”他说，“但现在通货膨胀的情况实在太严重，我们无法冒这个险。”除了经济萧条外，“冷战”也令所有人忧心忡忡，同时，弗兰克也没有任何销售经验。

隔天，弗兰克带着两张唱片回到银行，是给银行经理妻子听的比尔·伊文思的《给黛比的华尔兹》和希尔德加德·冯·宾根的颂歌。另外还带了一张给宝宝的唱片《野东西》。那张摇篮曲唱片并非经典，显然不是明智之选。

但是他真的奏效了！在音乐里，宝宝像着了魔样安静了，妈妈也幸福地安睡了。银行经理很感激，给他提供了全额贷款，并成了他的好友。弗兰克的唱片行开起来了。

他只卖黑胶唱片和单曲，唱片行慢慢有了名声。期间，他招聘了唯一的店员——热情过人却又不擅交际的基特。如今，CD兴起，弗兰克依然坚持只进黑胶。他们都说弗兰克过时了，说他是老顽固。“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未来会是黑胶的天下。”他这么表示。他乐于这样的顽固，就像此刻，他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只喜欢肖邦的男人内心的声音，并挑到最适合他的黑胶。

他想着，又点了支烟。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了她。她也正直直地看着他。

她就站在店外。一名身穿绿色大衣的女子。他后来一直觉得他看到她眼里闪耀着一种奇特的光芒。可是，上一秒她还在那儿，苍白的面孔贴在窗上，然后——“砰”，人行道似乎吞没了她。

弗兰克奔至门边，猛力拉开店门，基特、茉德和老神父尾随在后。女人仰躺在人行道上，一动不动。唱片行内的流转灯光如粼粼河水映照着她。弗兰克从来没见过她。

“怎么回事？”安东尼神父问。

“老天，她死了吗？”基特问。

弗兰克不知不觉间已在她身旁跪下。女人双眼紧闭，脸上毫无血色。

他用指尖按在女子的锁骨下方。她的肌肤很柔软，让人感觉就像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此刻，已有不少对街的居民冲出家门，大家手忙脚乱地加入了救助。只是，这场混乱与如细丝般蜿蜒缠绕在弗兰克与女子身旁的静谧格格不入。那细丝将两人紧紧拉近，并将其他一切排拒于外。世界仿佛变得模糊、朦胧、遥远，与他们无关。

“你还好吗？”弗兰克说，“听得见吗？喂！”

一缕生气在她脸上蔓延。女子缓缓睁开了眼。与她四目相对，弗兰克只觉得自己如遭电击。那双眼睛大得惊人，如黑胶般漆黑。

她就用那双铜铃般的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弗兰克，没有笑，只是凝视他，仿佛一直看到他内心深处。然后这双眼睛又合上了。

弗兰克抱起女子朝店里走去。那路途仿佛长到不可思议。

他放下女子，上楼笨拙地找来他所能找到的毛毯、开水、膏药。等他下楼时，女子已然苏醒。站直的她甚至更美了。尽管身旁群情鼓噪，但她依旧抬头挺胸，昂首而立，纤长的双臂如翅膀般交叠在后，仿佛存在于另一个不同的空间。她深色的发丝一半夹起，一半散落。

“我在这里做什么？”她喃喃道，声音断续压抑，仿佛着凉了般。 “不好意思。”她朝门口匆匆走去。

众人乱哄哄地问：“你是谁？”“怎么回事？”“现在没事了吗？”基特大喊：“等等！等等！”还有人说别走，他们叫了救护车，但她通通置若罔闻，只是挤过人群，几乎是粗鲁无礼地走了出去。

弗兰克也来到门外，看她径直走过整条街，到了联合街尽头，左转朝城门区走去——一眼也不曾回望。

弗兰克已经好多年不曾感到如此赤裸、如此轻盈。他必须倚着门，深深呼吸。

上一次，还是弗兰克二十五岁时，他的母亲如陨石般狠狠坠地。之后，更多噩耗接踵而至，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活生生地开膛剖腹。在她的葬礼上，他甚至连“哈利路亚”都唱不出。

“那女人是谁？”所有人开始聚集起来作着各种猜测。因为太冷了吗？她生病了吗？血压太低？她吃了什么药吗？还是因为饿了一整天肚子？越是揣测，就越显得她神秘、迷人。

弗兰克缩在他的啤酒前，但没喝，也没开口说一句话。

“你好安静。”安东尼神父对弗兰克说，“没事吧？”

对，没错，弗兰克知道了。他知道她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