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本来相安无事，直到伊尔莎•布劳克曼闯进他的人生。弗兰克想起，之前他曾和佩格相安无事地度过的时光。

咔吱、咔吱，唱片轻响。是莫扎特的《安魂曲》。佩格一语不发，只是吐着烟，静静聆听。在人生的最后几年中，她变得比较倚重性灵。她开始听唱诗班演唱的圣歌，还开始画起数字画，有时还会参加些慈善活动。

由于对一间养老院的善意捐献，她受邀参加一场圣诞晚宴，并在那儿受到了皇室般的礼遇及敬重。第二天她又寄了张支票给非洲一家孤儿院。

她会放莫扎特的《安魂曲》、拉赫玛尼诺夫的《晚祷》……当然，还有她最喜欢的《哈利路亚大合唱》。

生活就这么继续。弗兰克与佩格相安无事，海边的白屋越来越残破、老旧，唱片与杂货依旧周周送达。

直到有一天，他看见蓝色灯光在车道上闪现，一辆警车驶抵家门。

“很遗憾地通知您，令堂出了件严重的意外。”

如今，相安无事的生活又一次被严重的意外打破。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如果你不来把事情解释清楚，我就把你的卵蛋拿去油炸。” 唱片行内，唱歌茶壶的女服务指着弗兰克恐吓道。“那位可怜的女士此刻正在我的餐馆里等着，不吃不喝，只是坐在那儿等你。她看起来糟透了。”

弗兰克觉得虚脱乏力，无言地跟着女服务到了餐厅。

“你是音乐家。”

弗兰克与伊尔莎面对面坐在老位子上。她面色憔悴，他的头也阵阵抽痛。《四季》的唱片封套躺在两人之间。“你拉小提琴。”他说。

她发出无声的叹息。“弗兰克——”

她娓娓说出自己的故事。

茉德说的没错。伊尔莎·布劳克曼确实是个小提琴家。不过，关节炎病发后，她不再演奏，也不再听音乐。

第一次接触小提琴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她描述老师如何将琴弓放在她手里，教她拉琴。琴弓一滑过那四根琴弦，她就知道了，仿佛未来就这么盛装出现，蓄势待发。

老师也欣喜不已，这女孩是音乐神童！她教的一切，伊尔莎通通做得到。一路学来，她如鱼得水。音乐学院毕业后，她加入管弦乐队。二十一岁时，她就录制了《四季》。那是她人生的顶峰，他们甚至谈到要给她筹划一场巡回演出。

但就在这时候，她的手开始出现问题。

从起初轻微的颤抖，到开始失去控制，最后按弦的手指变得僵硬，甚至会猛地一阵疼痛。她从首席小提琴手退居第二，然后是第三、第四。

“太可怕了！指挥说他们不能再继续用我了，我哭过、我哀求过、我吼过。我能做什么？” 她用指尖压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想成就不凡，我不想——只是当个平凡人。”

之后，她变成行尸走肉。她找了份侍者的工作，并她认识了后来的未婚夫理查。理查对音乐毫无兴趣。由于种种情况，伊尔莎来到了英国。

“你就是在这时候来到唱片行的？那你为什么会昏倒？”

“我拒绝所有的音乐。但在你小小的店铺前，我看见海报，看见里头的唱片，还有寻找音乐的人们。那景象好美，我告诉自己，在这里站会儿吧，看看你有没有办法做到。”

“结果我还是无法承受。等我回过神时，你就在那儿，如此温柔。”

她接着告诉弗兰克，她原本没打算久留。可是因为弗兰克给她的《四季》阻拦了她。

“我买了台很便宜的唱机，把唱片放出来听。它给我一种神奇的感受。好多年了，这还是第一次。我想，或许我可以重拾音乐；或许，在这个男人的帮助下，我能重拾过往的人生。”为了付音乐课的学费，她专门找了负责清洁的工作。

“你告诉我钱不是问题。”

“那是骗你的。我试过向你坦承，但你不肯听。你说这不过是商业上的交易。” 弗兰克垂下头。她说得对，他想起来了。第二堂课结束后她就讲过。

“你未婚夫对这一切有什么意见？”

“哦，你是认真的吗？” 伊尔莎·布劳克曼泪眼盈眶。她喃喃道，“我该怎么办才好？”

女服务员打破这僵局与沉默。“你这世界无敌大白痴，她才没有什么未婚夫。你以为她自己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他们分开了。她怎么可能跟一个不喜欢音乐的人在一起？她只是不想让你觉得她孤注一掷。她打从一开始就爱上你了。”

一阵沉默。时间仿佛暂停了。地面倏地消失，弗兰克觉得自己笔直坠落。

弗兰克看着伊尔莎。

伊尔莎看着弗兰克。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是真的，弗兰克，我爱你。”

他愣愣地注视着伊尔莎·布劳克曼，她也回望着他，笑中含泪。他希望自己也能回答：“我也爱你。”他希望自己是那种男人。

但他不是。从来都不是。

这就和跳崖一样危险。他害怕。他望着伊尔莎·布劳克曼，却只能看见海边的那栋白屋。

所以，他说：“不，我做不到。”

“什么？”女服务员笑着反问。

就连伊尔莎·布劳克曼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她们以为他在开玩笑。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什么，弗兰克？”

“我一塌糊涂，你不能爱我。” 他站了起来，踉跄着经过下一张桌子。

她愣愣地瞪着他，仿佛从没见过这号人物。

“真的，”他说，“我是认真的。别、爱、我。”

“啊，唉，呜……你这挨千刀的男人。” 她像是用一根极其锐利的长针狠狠戳刺着自己。“我受够英国了。”

弗兰克迈着沉重的步子离开餐厅，开始跑了起来，起初很慢，随后越跑越快。他告诉自己继续跑，什么都别想。只要他继续前进，或许就能完整如一。

他跑过街角。跑过教堂。跑过城门区的店铺。跑过形形色色的温暖的人群。跑啊，弗兰克，继续跑。

她爱我。

她说她爱我。

他呢，却在最短的时间内，用尽了世上所有错误的答复回应自己此生的真爱。原因无他，正因为她是他的真爱。他是如此害怕拥有心底最深的渴求，以致索性一劳永逸地摧毁它。可他感到自己的心脏与胸腔不断膨胀，肋骨仿佛炸裂断开。少了伊尔莎·布劳克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度过这漫漫余生。

但这一切尚未结束。他们还有机会重新开始。他会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献给她，他的店、他的唱片。跑啊，弗兰克，赶快跑。

跑过公园大门。跑过城门区。跑过市集摊贩。快啊，弗兰克，转过街角。跑过巷弄胡同。跑过石子路。

等他跑回唱歌茶壶时，大门却已然深锁……

他开始向街上的陌生人打探。他拦住行经的路人，问：你见过她吗？大眼睛？头发散散地绾着？大约这么高？唇形特别。她很漂亮，气质出众——

就当弗兰克转过联合街街角时，他忽然看见大团大团的黑云，还闻到刺鼻的气味。

茉德朝他跑来，张大了嘴，灰头土脸。在她身后是熊熊的火焰、浓浓的焦烟，灰烬如黑雪般在空中翻飞。 “弗兰克！弗兰克！你跑去哪儿了？”

唱片行失火了。

他又一次有了被剥夺感。弗兰克依稀记起那感觉。

是手刹，女警这么告诉他，是手刹出了问题。

她不停重复这句话，因为他实在抖得太厉害了，字句进入脑海后仿佛立刻瓦解崩散，组不成意义。

佩格将车停在悬崖边缘，想欣赏落日。却如一颗坠落的星球般跌至谷底。三周之后，她就去世了。

佩格留下遗嘱，指明要将她大量的唱片收藏留给弗兰克，但其他所有财产——实际上，包括他的海边白屋——都将捐赠给慈善机构。

葬礼当日，弗兰克宣布播放《哈利路亚大合唱》，乐声有如一记重击，狠狠打在弗兰克的五脏六腑上。

此后，他不再好好照顾自己，吸大麻，所有亲密关系都以失败收场。直到一天早上，他注意到海滩上有个女人，身材丰腴，外表并无特别，却有种说不上来的魅力。

“你不认得我了，是不是？”

“小黛？”

他已经七年没见过她。

“对不起，小黛，”他说，“是我辜负你了。” 

 “算了吧，弗兰克，有像佩格这样的母亲，你永远无法当个正常人，你永远无法像我们这样去爱。这大概已经写在你的基因里了。”

那晚，他将家当收拾上车。天一亮便启程离去。

那感觉就像人生再次被狠狠剥夺。多年之前，他失去了海边那栋白屋，但与如今相比，那根本无足轻重。

四面八方，只见柜架熊熊燃烧，一箱又一箱的黑胶唱片好似焚化锅炉。弗兰克抢救下手边的一箱唱片，但手才一碰到，箱子上立刻蹿出火焰。他伤势轻微，但封膜机起火爆裂时就在旁边的基特被送去了医院。

被抬上担架时，他不停哭喊：“弗兰克，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有一次能好好做对事……”

到了九月，更多户人家搬离联合街，店铺也一家家地关门了。

茉德有时还是会看见弗兰克。店面已不可能重新修复，他人行道上摆摊，尝试贩卖他从火场中救出的唱片。他仍试图偿还银行的欠款。等他终于将店卖给堡垒建设时，所得到的只剩微薄的津贴。茉德建议他搬去和她同住，邀请了几次都无果。她失望地扔掉了为他的到来准备的一切。

茉德最后一次看见弗兰克是在十一月。他独自坐在公园湖畔的长椅上。她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再次询问有没有她能帮忙的地方。

他微微一笑。“不用了，我很好，谢谢。”

 “弗兰克，这儿好冷，我要走了。你要一起来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凝视着那两艘空荡荡的游船。她留下他，独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