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银行经理回到家门口时，甚至担心妻子曼蒂是不是终于离家出走了。还好，她还在家里。

“对了，弗兰克给了我这个。”他拿出唱片。他已经超过一年没碰过妻子了。亨利无法解释一切是如何开始的，也无法指出一个确切的时间点。许久以前，他们曾是如此幸福，无所不谈。而如今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已是泱泱鸿沟，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跨越。

“夏拉玛，他叫我们听第一首。”

“放吧。”

“但这不是我们平常会听的那种音乐，曼蒂——”

音乐响起来。亨利不由自主地跟着摇摆。接着，曼蒂也悠悠地走进客厅中央，挥动双臂，像是扇着衬衫透气一样。

 “陪我一起跳。”她说。

“我吗？”亨利茫然指向自己的胸口，满脸困惑。

“不然还有谁？来啊。”

亨利察觉到这首歌曲之中透着一种无比的欢乐与轻松，就像你知道一切都会没事。

他不再去思考，只是随着音乐起舞。亨利两脚跨过客厅里的三件式沙发，将妻子紧紧揽在怀中。

音乐课后接下来的一整天，弗兰克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他好想再见伊尔莎一面，但同时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她，该怎么继续。那感觉就像被卷进高速运转的涡轮，他好想躺下来休息一下。到了星期四，又传来更多的好消息。

“我的老天！我的老天！我的老天！”基特大呼小叫，“过了，弗兰克！你做到了！”

亨利捎来好消息。除了透支额度申请通过的确认信外，信箱里还躺着他该签署的文件以及曼蒂附上的感谢卡。（“你怎么知道我们需要夏拉玛呢？”她在信末写道，还画上几个亲吻与爱心符号。）

“拿房子做担保？”安东尼神父问，“你确定这么做没问题吗？”

弗兰克向他保证这只是形式上的需要。他签好名，将文件收进信封封好。

堡垒建设又寄来封信，再次表达收购唱片行的意愿。弗兰克将信连同收据和还没缴的账单一股脑儿地塞进抽屉。

店里洋溢着欢欣鼓舞的兴奋气息。基特满腔热血投入翻修的新任务。而对弗兰克来说，最快乐莫过添购新唱片了。

“你只要黑胶？”他打给一家又一家唱片公司，想下订单，但对方的业务人员总是这么反问。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只要黑胶唱片，其他什么都不要。”

“原价也没关系？”

“对，原价也没关系。”

第二天早晨，一箱又一箱的黑胶唱片开始抵达店内。

周六是情人节前一天。基特用彩色薄纸做了一大颗爱心，连同新海报贴在破窗上——新品众多！欢迎入内！店里整天下来门庭若市，这是他们几个月来销售最好的一天。

这天晚上，弗兰克准备关门时，茉德出现了。她停在弗兰克面前，手按着心口，邀请他去看电影。

他们错过了电影开头，故事也不是弗兰克喜欢的类型，不过他还挺喜欢配乐的。看完电影回来，两人经过一群披着粉红肩带、对着水沟呕吐的女生。“告别单身派对。”茉德说，“要我结婚还不如杀了我呢。”

弗兰克笑了起来。除了他自己之外，茉德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坚定的单身主义者。

到了茉德的文身工作室，他被邀请进去喝咖啡。当他走进茉德干净整洁的工作室，特别是跨进那个青翠葱茏的小花园式的后院时，他瞪大了眼睛。他认识她十四年了，从来没听她说过任何有关花园的事。

“我有很多事你不知道，弗兰克。”随后，她向弗兰克打听音乐课的事。

“你可以——”末了，她终于装出一幅不在乎的样子说，“我不在乎，只是说说。我们也可以试试。”

她站在他面前，困窘、尴尬，等着自己被冷冷拒绝。这会儿要是换成别人，弗兰克肯定会转身就逃，但她不是别人，是茉德。

“你不会想和我在一起的，”他笨拙地把她揽进怀里，“我们现在这样很好，茉德。”

她挣脱他的怀抱，抓起空玻璃杯。“你是个浑蛋，弗兰克。回家吧。”

弗兰克购买的封膜机在周一送达。这台二手机器没有说明书，也没有人能知道机器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唱片一投进去就消失了，除了等待，大家什么也不能做。

最后，唱片是严严实实地封好了，只是两面热缩的程度不一。唱片不再平整，边缘像荷叶边般波浪起伏。

弗兰克想从桶里拿出唱片，但烫得他立刻缩手。“看来只能当水果盆了。”

“我想有个人能解决这问题。” 基特搔了搔头说。

周二的音乐课又要来了。他想起佩格讲的《圣祷》。

“天堂并不存在于云端之上，而是你凝视这世界时感受到的喜悦，无论它充满了多少痛苦与悲伤。”佩格站在落地窗前，眺望大海与蓝天。

弗兰克抽出新唱片。是佩罗坦的《圣祷》。

佩格把她知道的关于《圣祷》的一切都告诉了他。

 “我懂了，你不用再说了。”弗兰克已十六岁，个头也比佩格高出许多。他开始拥有自己偏好的音乐类型，他不只讨厌母亲的故事，更是厌倦她身边形形色色的男人。

尽管佩格警告过他，要他和爱情保持距离，甚至将爱情从他生活中剔除，但弗兰克在学校还是有个稳定交往的女朋友。她叫黛博拉。弗兰克最喜欢黛博拉的一点，就是她很正常。她双亲健在，住着与邻居共享一墙的半独立式房屋，家里还有中央暖气。她母亲每晚都会做饭，大家会在餐桌上用餐。他们都是善良的好人，亲切、和蔼。

眼下，弗兰克根本不敢相信伊尔莎·布劳克曼又一次如约而至。

他们坐在唱歌茶壶餐厅里。伊尔莎大口吞下柳橙汁，一面啃着吐司，一面细数她听《月光奏鸣曲》时注意到的所有细节。“哦，老天，贝多芬就像和她一起坐在琴椅上，试着向她表达爱意。她专心聆听，或许也回应了他的感情。我激动到根本无法好好待着，忍不住大叫！”

没错，她听到了他要她留意的细节，不只听见了，还看见了。她爱死《宠物之声》那张专辑了，她可以在里头听见狗吠、单车声、雪铃声、拉丁手鼓声、锡罐声、火车声和牛铃声。还有《不，卡洛琳》，哦，老天，那首歌实在太悲伤了。她手舞足蹈，激动得衬衫上的安全扣都快松脱了。“弗兰克？这首歌背后有什么故事？”

她两眼闪闪发亮，双颊潮红，鼻梁上的雀斑仿佛有生命般翩翩跳动。

“弗兰克，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但就像有门在我面前一扇接着一扇打开。”

“上个星期我们谈了该如何聆听，这个星期我要告诉你音乐如何带领我们踏上旅程。我今天准备介绍一名唱歌修士、一出扣人心弦的歌剧、放克音乐之父，以及一支摇滚史上非常重要的重金属乐队。”

他将新唱片摆到桌上。佩罗坦的《圣祷》、普契尼的《托斯卡》、詹姆斯·布朗的《这就是放克》第一部与第二部，以及齐柏林飞艇的《第四张专辑》。

他先讲解一遍基本规则：首先，她必须躺下来听，做得到吗？她点头。然后戴上耳机，拔掉电话插头，除了专心听之外，什么也不要做。

他接着说出佩格提过的有关佩罗坦的一切，包括单声旋律和复调。他甚至还提到了他与初恋女友黛博拉的交往细节。

“所以你才一直保持单身吗？”

“不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两人就算整整二十年不见，还是可能继续深爱着对方，我是这么相信的，真的。”

他笑了起来。笑到得假装自己是在咳嗽。“这是你的经验之谈吗？”

她也笑了。“我才三十岁而已，弗兰克，你得二十年后再来问我这个问题。”

弗兰克开始一张一张地为她讲述每一张唱片以及它们背后的故事。

课讲完了。伊尔莎将装了现金的信封交给弗兰克。两个人默默地走到了教堂门口，等待道别。

 “弗兰克，我有事要告诉你。” 伊尔莎·布劳克曼叹了口气。“很重要的事。我必须告诉你——”

“不要告诉我。我知道你订婚了，你无须对我多说什么。我很好。”

“但是，弗兰克，你会恨我的——”

“恨你？我怎么会恨你？我们不过是聊聊唱片，纯粹是一桩商业交易。”弗兰克装着满不在乎地笑起来。等她提着唱片离开时，他还在她身后高喊：“嘿！嘿！你知道怎么用封膜机吗？”

弗兰克回到联合街时已经七点了。安东尼神父伤感地告诉他，自己可能是下一个面包店师傅了。

“堡垒建设又寄了封信来，开了个新价要收购我们的产权。你看了吗？”

但弗兰克充耳不闻。他在想那双漆黑的眼眸、那头散落的鬈发，还有那件绿色大衣。他想着唱片、想着未来的课，还有那许许多多想跟她分享的音乐话题。

“一切都会没事的。我们绝不会在这时候被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