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兰克知道她为何如此与众不同了。他从小就熟悉那份独特。

“音乐的重点在于静默。”她在海边白屋里这么说。

“是的，佩格。”他从不喊她“母亲”。

一箱新的密纹唱片搁在桌上，是从他母亲每月固定订购的地方送来的。她抽出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

“音乐始于静默，最后又回归静默。就像旅程一样，懂吗？”

“懂，佩格。”但他其实不懂。还不懂。他只有六岁。

她将唱片放到转轴上。他屏住呼吸，等待唱臂启动。

“听好了，”她说，“史上最知名的四个音符就要出现了。”

“当当当当。”乐声自静默中流泻，宛如巨兽浮现海面。“当当当当。”

“听到了吗？”她抬起唱针。

“听到什么，佩格？”

“有没有听到中间短短的停顿？”

“有。”

“发现了吗？知道贝多芬想做什么了吗？音乐之中也存在着静默，就像把手伸到洞里，你不会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之后，两人肩并肩躺在地板上——她抽着一支又一支莎邦尼烟，弗兰克穿着睡衣。

渐渐地，佩格让他听了所有她钟爱的静默。弗兰克听得越多，就越能够了解。静默可能是振奋的，也可能是可怕的；可能像在飞，甚或像个幽默的笑话。

但佩格最爱的还是《哈利路亚大合唱》，在定音鼓带来的高潮前有那么段短短的停顿，撩拨得人心痒难耐。每回她都激动不已，没有一次例外。

视线再次回到唱片行。转眼已是绿衣女子出现的三天后。

“弗兰克，你得帮帮我。那旋律听起来像这样。” 有段旋律萦绕在鲁索斯老太太脑中挥之不去，如果弗兰克没能找出它出自哪张唱片，她也别想睡觉了。

“你在听吗？”

“在听，鲁索斯女士。”

弗兰克闭上眼，指尖深深掐进柔软的掌心，试图集中精神。他坐立难安，不只因为那个坏掉的削铅笔机，还因为那名晕倒的女子，她始终在他脑中盘桓不去，就像佩格第一次放《波西米亚人》给他听时一样。那种感觉如此新奇，让他只觉得哪儿都不对劲，同时又清楚那再正确不过。不过这次不是音乐，是个身穿豆绿色大衣的陌生女人。

那天，她看着弗兰克，好像认识他一样，但她却是个全然未知的谜。弗兰克从未在一个人身上听见如此彻底的静默。从她身上听不见半点声音，一个音符也没有。

“啧。”基特激动地“啧”了两声，“啧，她回来了。那跑走的女人又回来了。”

她站在门垫上。弗兰克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仿佛在乘风破浪。她身穿同样的大衣，一手拎着包，一手捧着盆栽。她换了个发型——部分发丝绾在头顶上，有如花朵；其他部分自然垂落。额前过短的刘海只是更加凸显了她圆润的眼睛和嘴唇。这样一张小巧的面孔，怎能容纳那么多异乎寻常的美好？他只觉得惊恐。

 “我是来找人的。找这里的老板。”她走进来，目光游移。

弗兰克突然想爬上楼梯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现场——

“弗兰克就在那儿。”基特热情地指出方向，“在唱机后面。”

没办法了。弗兰克蹒跚地走出来，假装整理唱片的封套。她站在他的一侧，柠檬和昂贵的香皂气息从她身上飘散而出。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说，“我对这里不熟。”

弗兰克两眼盯着唱片封套，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他听了又听，听了又听，还是和之前一样，她身上半点旋律也没有；真要说的话，那感觉就像是在听声音的虚无。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又重复一遍，“只是这样而已。”

“哦，对了，”她递出表面布满尖刺的盆栽，“这是给你的。”

“你前几天是昏倒了吗？”他问。

“我只是决定要闭目养神一下。”

她那双漆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然后那如蓓蕾般的丰唇起了稀奇的变化。

她笑了，两个酒窝浮现于面颊。

他觉得自己的心融化了。

“弗兰克，”后方传来蛮横的呼喊，“你打算整天就招呼那个客人吗？”鲁索斯老太太。弗兰克完全忘了她。

“等我一下！”弗兰克对绿衣女子说，“别走！”

终于，弗兰克替老妇人找对了曲子，老妇人颤巍巍地离开了。

基特以去市场的理由出去，很快把绿衣女子到来的消息在联合大街上扩散开来，店主们这会鱼贯而入，装着进来各忙各的。

弗兰克只觉得自己无比显眼又无比茫然。

“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吗？你想找唱片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说辞了。

 “哦，不用，”她恍然大悟般回过神来，“我不听音乐的。”

 “你不听音乐？”弗兰克的说得很慢了，但依旧带着匪夷所思，“为什么不听？”

“我不知道。”女子嗫嚅回答，“我也不确定。”

弗兰克一时语塞。沉默有如坑洞涌现。

幸好女子终于想起了些什么。“你知道一张叫《四季》的唱片吗？”

“有！我们有《四季》！”基特兴奋地高喊，“你要听听吗？”

“不用了。”她像是被吓坏了。随即转身看向弗兰克：“可以直接帮我介绍吗？”

于是，他告诉她《四季》是一名叫维瓦尔第的作曲家所作的系列协奏曲。维瓦尔第是意大利人，生活于巴洛克时期。

“还能再多介绍些吗？”女子问。

于是，弗兰克试着解释维瓦尔第是想透过《四季》来诉说一个故事。他为她介绍他所知道的《四季》。

末了，女子来到柜台前拿出支票簿填写，慌忙间忘了摘下手套。

基特说：“好美的名字啊。”

“你是德国人？”安东尼神父问。

女子颔首。

“来玩的吗？”

“刚到而已。”

“会待上一阵子吗？”

“还不确定。”

“你的名字要怎么念？”基特插话。

“伊尔莎·布劳克曼。”

弗兰克想跟着重复一遍，却发不出声音来。伊尔莎抱着唱片，又向弗兰克道了声谢。“我不能再来了。我要结婚了，有很多事要忙。”说完，她便用力拉开店门，消失在街道上。

所以，就这样了。还没开始便已消逝。弗兰克在波斯地毯上来回踱步，试图将她逐出脑海。好吧，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很好。她要结婚了。这也很好。虽然惊险，但他总算是毫发无伤地逃过一劫。他有唱片行、有顾客，没错，这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人生，不用担心任何受伤或失去的风险，他真该庆幸她已心有所属——然而，她那盆多刺的仙人球还在那儿。旁边是女子刚刚为他修理的心爱的削笔刀，残缺的两半已完美无瑕地合二为一，如此天衣无缝，看着叫人心痛。

“哎呀，不好了，”安东尼神父在柜台前呼喊，“她把手提包落下了。弗兰克，现在要怎么办才好？”

维瓦尔第。弗兰克想起佩格教他认识的维瓦尔第。

“大家把维瓦尔第叫作红发神父，”佩格说，“因为他有一头耀眼的红发。”

她小心翼翼地开始清洁唱片，手镯叮咚作响。

“维瓦尔第在女孤儿院里担任小提琴教师。但这些女孩啊，可不是一般女孩，而是非常厉害的音乐家。所以，每当维瓦尔第想炫耀其中哪个学生是个天才时，就会作出一首新的协奏曲。好了，可以去把唱机打开吗？”

“好的，佩格。”

她将唱片放到转轴上。他屏住呼吸，唯恐有一点点的动作让唱机分心。

“他只用一种乐器，并让它成为演奏的主角，过去从没有人这么尝试过。此外，他还用音乐勾勒画面，这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你一定要认真听，你会听见风、听见雨、听见雪落雷鸣，还会听见鸟、听见苍蝇、听见热到让你动弹不得的炎夏，甚至能听见布谷鸟或一条牧羊犬。你必须躺在地上，闭上眼，专心聆听。”

“好的，佩格。”

年复一年，佩格让弗兰克看见更多音乐里的画面。

如今已是一九八八年。

“你如果想在一九八八年经营一家唱片行，就非卖CD不可。” 业务代表菲尔警告他，唱片公司很快就会完全停止销售黑胶唱片，生产成本太高了。

“滚。”弗兰克只回答一句，大概还对他扔了某样东西，“我永远不会改变主意的。”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弗兰克该拿伊尔莎·布劳克曼的绿色手提包怎么办？他会像每次生活变得混沌迷惘时一样，袖手旁观，什么也不做。如果还不行，他就会采取另一个方法，就是躲起来，销声匿迹。

基特已经检查过手提包，除了支票簿和一支护手霜外，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线索能够显示她的身份来历或未婚夫的下榻处。

“我还是搞不懂她怎么会不听音乐。”他说，“还有，她在我们店外做什么？”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个答案。

“她喜欢你，弗兰克。”老神父安东尼凝视着窗外的夜色。

“谁？”

“伊尔莎·布劳克曼。”

老神父睡着了。终于，弗兰克也进入了梦乡。他梦到海边的白屋，梦到它那凌乱的塔楼和山墙上的窗，装饰用的烟囱和层层叠叠的屋顶就这么矗立在悬崖边缘。佩格的家族以烟草致富，但那栋屋子是他们仅剩的一切。

“佩格！”他大喊，“佩格！”他跑过一间又一间房间，甚至跑下灰石阶梯，来到周围点缀着无数橘色花的海滩，但到处都不见她的踪影，只有浪花在沙上三两碎裂，哗地消散……

清晨醒来，他如何都无法将海边那栋白屋自眼前驱逐，也无法挥别那份将他吞噬干净的孤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