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联合街的打烊时间，街上所有的店主以及那些常客，齐聚在街角的英格兰之光酒吧，为弗兰克要如何为伊尔莎上课而出谋划策。弗兰克不知自己能为她讲些什么，担心到连觉都睡不着。

但众人的讨论很快偏离了主题。他们开始关注伊尔莎从不脱手套的双手，从双手之谜的猜测，又争论到伊尔莎未婚夫的真实身份。

最终还是安东尼神父给了点拨：“弗兰克，刚认识你时，我们都很清楚，我的情况非常糟糕。但你耐心聆听，帮我找到了爵士乐。你只是听，然后起身替我找到我需要的唱片。她说想听你聊音乐，那就告诉她你听音乐时都听到了些什么。做自己就好。”

其他人都同意，纷纷说起弗兰克给他们推荐的音乐。“你帮我找到了艾瑞莎”“你帮我找到了巴赫”“你帮我找到了摩城”。做自己就好，大家都赞同。但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他们都不晓得弗兰克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人知道。

第一堂课的前一晚，弗兰克找出了一大摞唱片。既然他不知道伊尔莎·布劳克曼喜欢什么样的音乐，不如退而求其次，向她介绍自己喜欢的音乐。

一早起来，弗兰克开始紧张地拾掇自己，虽然最终把自己弄得更糟。

和伊尔莎·布劳克曼见面前他还得先去银行一趟。

“贷款？”银行经理亨利又问了一遍，“你为什么要贷款？”

“我店里需要重新装潢。”离和伊尔莎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他几乎想夺门而出了。“我需要五千镑。”

 “所以你终于决定要跟进了？”

“CD？怎么可能！”弗兰克咧嘴一笑，“我要拯救黑胶，把它们变得更美、更像艺术品。”

他开始解释，入手封膜机之后，他就可以把每张唱片连同封套一起用塑料薄膜热缩封好，并给每张唱片附上基特自制的手绘标签，说明需要特别聆听的重点。大家会蜂拥赶来，新店会像《新音乐快递》杂志介绍的那种专卖店一样。

“你店里的收支如何？你能提供什么样的担保？”

弗兰克承认自己目前没真的在做什么账，但之后一定会，保证会。至于担保，他很乐意拿自己的房子出来抵押。亨利揪起了脸。“你不能拿房子出来抵押，弗兰克，太冒险了。”

“这叫投资。等着瞧吧，我会数钱数到手软。”四点五十五分。弗兰克的心一沉。“我该走了，还约了人要见面——”

“哦，对了，这是给你和曼蒂的。”他在脚边的袋子里摸索，抽出一张唱片。“今晚回家后就放来听听吧。第一面第一首。《难忘之夜》。”

 “机会不大，但我会尽量帮你想办法。” 亨利说。弗兰克抱了抱这位老朋友。

天色开始暗淡，夜色逐渐笼罩。弗兰克走在通往大教堂的路上，他试着演练要对伊尔莎·布劳克曼说的话，但似乎连怎么开口说话都忘了。他打算先回唱片行。街头，他遇见了安东尼神父。

“记住，做自己就好。”安东尼神父叮嘱，“就聊聊你听音乐时的感受。你打算跟她聊哪首曲子？”

“《月光奏鸣曲》。”

《月光奏鸣曲》。弗兰克想起佩格讲的《月光奏鸣曲》。

“弗兰克，你对贝多芬和奏鸣曲了解多少？”

弗兰克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奏鸣曲在传统上可分为三个乐章：快、慢、快。

“一点都没错。”佩格说。

虽然真正将奏鸣曲推到顶峰的是海顿和莫扎特，但是贝多芬重新塑造了它，就像他重新塑造了交响乐。贝多芬完全自成一格。他创作音乐并非为了赞美上帝，也不是为了谋生。贝多芬创作音乐，完全是因为他非创作不可。

“没错！对！就是这样！”佩格喷了一大口烟，差点呛到自己。 “所以，有关《月光奏鸣曲》，你首先该知道的，就是它和他妈的月亮完全无关。”

“一点关系都没有吗？”弗兰克此时已十二岁。他察觉自己会默默将佩格的脏话删去。

佩格说起《月光奏鸣曲》背后的故事。贝多芬那时爱上了他的一名学生。他是个复杂的人，阴晴不定。他总是爱上自己的学生，这次是只有十七岁的女伯爵。

“然后，砰，晴天霹雳。贝多芬发现了两件事：一、女伯爵即将嫁给一个伯爵；二、他自己快聋了。他深受打击。他就是音乐，没了音乐，他还有什么用？所以，他将自己所有的心情和感受投注进钢琴奏鸣曲，并将这首曲子献给朱丽埃塔。那根本就像火箭燃料一样。还满月呢，胡扯。”

听完《月光奏鸣曲》，吃了餐点，她才又开口：“我是在十五岁时坠入情网的。他是父亲的朋友次。老天，我真爱那个男人。这段恋情持续了好几年，但他离开了他的妻小吗？我他妈的心都碎了。如果你要从我身上学些什么，记住这一点：爱情并不美好。和爱保持距离，弗兰克，离它越远越好。”

话说弗兰克来到约定的大教堂外，远远看见了伊尔莎·布劳克曼。她依旧穿着那件绿色大衣，站在老式的街灯下，笔挺静谧，容光焕发，几乎像明星般闪闪动人。

弗兰克的嘴角开始上扬，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她提议他们可以去附近一家叫唱歌茶壶的小餐馆。餐馆内空无一人，他们选了张窗边的圆桌入座，脱去大衣与夹克，不过伊尔莎依旧没有摘下手套。

“我们五点半打烊。”服务员是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性。

伊尔莎·布劳克曼抬起头：“帮我们点个餐也不行吗？只点个喝的就好。”女服务员有点饶舌，但最终还是帮他们点了柳橙汁。

“我想我们该开始上课了。”伊尔莎开口提议。

“呃，说到音乐——”弗兰克在发抖。虽然基特叮嘱他要注意伊尔莎的手，但谁还有时间管手的事，他自己的双手都像果冻一样了。“说到音乐呢，有时候，我们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到……呃，我们反而对它一无所知。我第一课要教你的就是如何聆听——”

“《月光奏鸣曲》是贝多芬的作品。你，呃，知道贝多芬是谁吗？”

“不是个摇滚乐队吗？”

“贝多芬是德国人，可以说是古典音乐中最重要的一号人物。怎么了？你笑什么？”

“弗兰克，我当然知道贝多芬是谁。跟你开玩笑呢。我才没那么蠢。” 她笑到停不下来，只到打个“嗝”才捂住了嘴。“失礼了。我会克制一点。继续吧，弗兰克，我洗耳恭听。”

时间流逝。他毫无所觉。弗兰克不停清嗓子，缓缓说出音乐带给他的感受。他告诉她，从幼时起，音乐和黑胶就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听着从唱机流泻而出的乐曲，就像踏进橱柜，走入一个神秘的世界。他本来没有打算说这些的——这么多年来，都是他聆听他人——但话一说出口，字句就汩汩涌现。

他说起佩格、说起她继承的那栋白色房子、她交往过的所有已婚男子，还有他那自生自灭般不正常的童年。这些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她微微偏着头，一手托腮坐在对面，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双黑眼睛认真凝视着他。

弗兰克说他长大后便开始在广播电台上找寻自己的音乐，他也因此发现了音乐与音乐间的联结，并学会喜爱所有音乐，而非特定一种类型。音乐是他的一部分，实际上，这是他唯一了解的一件事。他的学业成绩非常糟糕。

他说了有关贝多芬及其那名叫朱丽埃塔的学生的故事，就像佩格那时跟他说的一样。“听《月光奏鸣曲》时，我会看见他和她一起坐在钢琴前，就像他弹奏着亲手撰写的情书一样，等待她流露出任何理解的迹象……”

“我们来到第二乐章，轻快、欢乐，有那么点出人意料。你会想，哦，我懂了，你没事，贝多芬，这事并没有伤害到你，好家伙。但这只是个幌子，因为我们接着来到第三乐章，而他就像完全变了个人，失控、疯狂……”

从他开口以来，她几乎动也没动过。弗兰克只觉自己的所有力气都被榨干了。已经六点了，屋外天色已全黑。

弗兰克将装着唱片的提袋交给伊尔莎，里头有《月光奏鸣曲》《泛泛蓝调》，以及他喜爱的另一张专辑：沙滩男孩的《宠物之声》。他要她带回去听，只要听就好了。

终于，伊尔莎·布劳克曼开口了。 “谢谢你，弗兰克，这堂课太精彩了。”

她付了账单，并递给弗兰克一个信封。十五镑，比他唱片行一天的进账还要多。她又提议去湖边欣赏月色的。

“我还以为你和那个女文身师是一对。”她说。

弗兰克笑得差点摔进水里。“不，我，我喜欢自己一个人。但你快结婚了，恭喜。”

“哦。”她说。随后又补了声：“嗯。”

她划着船桨，抵达湖心。她告诉弗兰克她小时候为了“想出名”付出过的努力。“我无法忍受我的人生就这么……你懂的，来了就去。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我认为，能好好爱人、当个善良的好人就很了不起。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上了岸，两人来到公园门边。

说过了再见，两人都沉默了。如此忐忑、如此纠结、如此美丽的沉默。若换作其他时空，他或许会俯身吻她。

她拦下了辆出租车：“下周二见了！”

弗兰克目送她远去。他发现在他心里，伊尔莎宛如一道炽烈的白光，深深铭刻于万物中央。没错，她就要成为别人的妻子了，但他却从未如此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