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四早晨，伊尔莎·布劳克曼竟站在了唱片行门口。这惊得弗兰克回不过神来。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看上去也很紧张，“我想我可以帮忙看看你们的封膜机。我大概有两个小时的空当，之后就得回——”

弗兰克还是动弹不得。他是那么开心、困惑、激动、惊恐、快乐、悲伤，所有的情绪包裹了他，以至于他只是站在唱机后，像个忘了台词和角色的演员，甚至忘了是在演什么剧。

正如基特所料，伊尔莎·布劳克曼确实知道该怎么应付封膜机。首先，她只是静静站在机器前。然后，她绕着机器走了好几圈，俯身查看内部，之后又研究起那捆PVC胶膜。

最后，她拿起一张唱片，包好胶膜，小心翼翼地抚平边缘，但又不至于包得太紧。她将唱片放入机器的孔槽内，按下绿色按钮。一分钟后，唱片出现在机器另一头，包得完美无瑕。

弗兰克离开唱机，走到机器旁徘徊。他想和她说点什么，清了几次嗓子，可就是说不出话。眼看着基特和伊尔莎之间的互动轻松自然，他本想打发开基特，让他去商场买唱片标签，不料反倒被基特打发了。

“弗兰克，我现在要帮伊尔莎·布劳克曼，没时间。” 基特理直气壮，“你自己去买。”

弗兰克这辈子没走得这么快过。可等他回来时，伊尔莎·布劳克曼还是早已离去。

唱片行里，持续有装修公司打来电话报价。工程显然要比弗兰克预期的复杂许多。尽管报价比弗兰克预期的高了许多，他还是付了订金，约了建筑工和水电工尽早上工。

接下来的几天，他努力让自己别只顾等着伊尔莎·布劳克曼出现。他又订了更多唱片，聆听客人的需求，替他们寻找所需的音乐。每次只要店门一开，他的心就会立刻飞扬起来，但又随即坠落——他又想起来不辞而别的伊尔莎。他是不小心冒犯了她吗？还是她不喜欢他推荐的唱片？也许是他上次上课时很糟糕……可惜没有说明书教他怎么做。

店里添购许多新黑胶唱片的消息传了出去。尽管标签还没做好，也尚未封膜，依旧来了好几名收藏家，想赶在别人之前好好搜刮他那包罗万象的存货。一名记者前来采访，替当地报纸写了篇特稿，还帮弗兰克拍了张照。采访专题名为：独立唱片行孤注一掷，只为拯救黑胶。

等星期六早上弗兰克下楼开门时，店外已排了十几名乐迷和收藏家。他看见花呢外套、飞行员夹克、好几件防寒连帽外套，还有一件针织羊毛衫。

但绿色大衣呢？

连个影儿也看不到。

终于熬到了给伊尔莎·布劳克曼上的第三节音乐课。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二。五点三十分。唱歌茶壶内。

“我以为我得罪你了。”

“我才以为我得罪你了。我是特别去帮忙的，弗兰克，但你连个招呼都没打。”

“你也没和我打招呼啊。”

“但你是老板啊，招呼客人不是你的工作吗？”

他们正争执间，那个傲慢又迷糊的女服务员竟主动要求为他们煎蛋。

等服务员一离开，两人又立刻争执起来。伊尔莎说她可是排除了万难，特意离开工作岗位去帮他，结果他竟就这么大步离去，简直叫人难以置信。而弗兰克则提醒她可别忘了，是她一个招呼都没打，更完全没提及上节课的那些唱片，甚至连声谢谢都没有——

“我可是付了学费的，金额还不低。”

“你觉得我稀罕你那笔钱吗？”

伊尔莎只是耸耸肩，仿佛两人都心知肚明答案是什么，而她才不会拉低自己的格调真的说出口。

恶言相向的死角处，两个人只好故作轻松地沉默地研究菜单。

终于，伊尔莎·布劳克曼打破了这种尴尬。

“我们今天要谈什么音乐？”她的声音突然听起来好像小孩。

他放下菜单。她也放下菜单。

“你还想聊音乐？”

“你不想？”

她眼里闪耀着泪光，但仍牢牢盯着他，有种说不上来的勇敢和坦荡。

接着，她伸出手。弗兰克碰着了她小巧柔软的指尖，并放任自己想象手套底下那双纤纤素手、青葱般的十指、剔透的指甲，还有那枚订婚戒指……

弗兰克打算讲的是柏辽兹。他想起佩格那次谈论柏辽兹的情形。

“我们都是野性动物，只是拼命想披上文明的外衣。”佩格说，“就拿柏辽兹来说吧，你对他有多少了解，黛博拉？”

 “不多，佩格。”

“不多是多少？”

“老实说，什么也不知道。”

他们坐在海边白屋的客厅里。这是佩格第一次邀请她来家里用餐。黛博拉对佩格又敬又怕，对这栋白屋也是。

 “我听什么都好。我不挑的。”

“你听什么都好？不挑？”佩格重复道，眉毛挑到几乎要碰上头巾。

“佩格。那个，我和小黛要先上楼——”他已经等不及要跟她滚床单了。和她在一起，弗兰克安心、踏实又可靠的感觉，让他一颗心暖暖的，满怀知足与感激。

但佩格已抽出一张唱片。 “让我来跟你说说柏辽兹。”

柏辽兹失恋后，失去了理智，带着一件西装、一顶帽子、一把手枪和一瓶士的宁，搭上第一班回巴黎的火车。他打算假扮成一名女佣，或起码乔装成戴帽子的女佣，闯进女友和她新欢的住处，先轰了两人脑袋，再举枪自尽。毒药只是以防万一……

黛博拉听她说着，突然伸手掩住嘴巴，呕了几声。“我怀孕了。”

我怀孕了。黛博拉又说了一遍，她的生理期迟了三个月。“我都想好了，我要留下这孩子。弗兰克和我可以结婚。”

此刻，握过伊尔莎手的弗兰克简直难以集中精神去上音乐课了，特别是那场争执，莫名其妙的口角将两人的关系推进到了一个新境地。

“老天，弗兰克，我好喜欢你给我的那些唱片。今天上班时我就盼着能赶快来上课。”

他正想象她坐在一间有着大办公桌和一整排电话的办公室内。时尚业，他猜，也或许她和未婚夫一起工作。他不需要知道更多。这时她又开口了：“我的老天！詹姆斯·布朗！《圣祷》！还有普契尼！我甚至连呼吸都无法……还有《通往天国之梯》，我爱死那首歌了！你今天又给我带了什么唱片？”

音乐能传达文字无法传达之物，而这就是他第三堂课的主题。弗兰克回答说。他把唱片像举牌般一张一张给她看。告诉她，今天，她将会认识朋克、一名哭泣的皇后、一名公爵，还有一位穿西装的男士。

等他说到第四张唱片，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以及佩格说过的那个乔装故事时，发生件始及未料的事。

弗兰克完全沉浸到了讲述中。他描述柏辽兹为了隐藏自己的身份所做出的所有荒谬举动，甚至还描述了那件西装和那顶帽子的造型——把它们形容得美轮美奂，让故事听起来更滑稽可笑。因为太好笑，他自己不禁大声笑了出来。 “他想骗谁啊？这也太疯狂了，好像没人会发现他一样！他怎么会以为没有人会识破他的伪装？”

突然，伊尔莎挣扎起身，神色铁青，面如死灰，仿佛弗兰克刚在她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

“怎么了？你要做什么？”

她努力想打开手提包的锁扣，但两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怎么也打不开。

“该死的。”她狠狠咒骂。

终于，她打开了，从手提包里抽出五镑现钞和装着学费的信封，重重甩在桌上，然后抄起大衣，唱片却碰也没碰。她仓皇地走至门边，回过头，警告他：“别跟上来。”

气温骤降——冰冷的空气仿佛镊子般，钻进弗兰克的五官七窍，刺痛着他的心。他到处找了个遍。哪里都不见伊尔莎·布劳克曼的踪影。这女子再次人间蒸发了般。

等他回到大教堂时，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然飘落。三十分钟内，城市已如被埋葬般万籁俱寂。弗兰克匆匆奔至教堂内，只想暖一暖身子，之后再返回雪中找寻。

她就在那儿！独自坐在长椅上。弗兰克静静上前，坐在她身边，生怕自己又将再次失去她。

“你刚才是在嘲笑我吗？因为我总藏着自己的双手？”

“当然不是，我为什么要嘲笑你？”

“你就从没好奇过我的来历吗？”她咬牙道，仿佛这些话伤得她唇齿生疼，又猛然将双手高举至他面前，“看看，弗兰克，看清楚了。”

“看到了吗？这世上会愚蠢地乔装的不只有柏辽兹。看啊，仔细看好我这双手，你现在也想好好嘲笑我一番了吗？”

这是双大小和其他人的手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令他震惊的是，她指头中央的关节如红纽扣般高高鼓起，一路肿胀到整个指节；中指直挺挺的无法弯曲，大拇指却又向右歪斜，看起来就很痛。

“关节炎。二十出头时开始发作的，只会越来越糟。”她哭了起来。

他伸出手。她缩了缩，但他没有退却，任手停留在空中。终于，她将手搁在他掌中。他用掌心覆着她的双手，她的指节如小动物的脊骨般静静躺在他手中，炽热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