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到了二○○九年。

数字音乐的销售量已远远超过CD。然而处处都是音乐。超市、商场、地铁，酒吧、餐厅、电梯、医院。

那是个料峭的秋日。伊尔莎·布劳克曼在慕尼黑郊区的一家超市购物。自从一九八八年的六月她回到德国后，过了一段自暴自弃的日子，也有过几段不成功的爱情。如今，她是一名小提琴老师。别人眼里，她生活惬意，经济还算宽裕。

超市大到她晕头转向。这时候，她听见了。是《四季》，其中那首名为《春》的协奏曲。

她瞬间冻结在原地。她几乎忘了呼吸，太想念了。她想起二十一年前的那片湖。

尽管过去那么多年了。弗兰克却仿佛阴魂不散的幽影，即便不在视线中央，也在眼角余光处徘徊不去。但她从未告诉任何人。有什么好说的呢？他是她的骨、她的血，她贴肤收藏的秘密。一直都是，不曾改变。

“英国。”伊尔莎·布劳克曼对着收款机前的队伍宣布，“我现在就得回英国。”

一旦做了决定，事情似乎就很简单。她上网买好机票，办理登机手续，选好座位，换好登机牌。她把要带的东西扔进滚轮行李箱。

抵达英国的第二天早晨九点，伊尔莎·布劳克曼将车停在联合街上。只是，所有店门都封上了木板，就连街角的大型酒吧都门户紧闭。到处都是涂鸦、剥落的油漆和破窗。

一个上午，伊尔莎一面走一面找人询问。每次都一样，没人听说过弗兰克或唱片行。她挤了一路的笑容，脸都酸了。

她坐在长椅上。想起那六个月，就连她的闺密也不知道她在英格兰的那六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们只知道理查以及被解除的婚约。她们不知道她爱上了一个一周和她谈论一次音乐的英国男人。被他拒绝后，她心都碎了。

下午，伊尔莎徒步找遍了整座城市，依然一无所获。

回到酒店，她无力得几乎要虚脱。她想了一个晚上，决定去找茉德。直觉告诉她，茉德一定还在开店。

几经周折，她真的找到了。茉德告诉她，那天先是封膜机起火，后来就演变成熊熊大火。弗兰克失去了一切，有段时间曾试图振作，但最后还是认输投降。听说后来他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茉德告诉伊尔莎，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公园里。

伊尔莎恍恍惚惚地听着。这一切都很不真实。离开时，她必须不停地深呼吸，否则泪水就要决堤。一扇门前有个男人向她讨钱——想起弗兰克——她掏出了所有现金。

这时她忽然醒悟，自己一直找错了地方。

她又开始走访码头的酒吧、找街头贩售者攀谈、在公交车站牌处拦人询问，还走进收容所与爱心厨房打听消息。依然一无所获。

这已是她来到英国的第三晚。整天下来，她的希望终究还是落空。

她打开广播，转到当地的电台，聆听从收音机里传出的现场连线节目“深夜手术室”。一般听众可以打电话给电台分享自己面临的问题，DJ会想办法帮忙解决。突然，电台DJ弄掉了什么东西，随即冒出一句 “哦，可恶”。她立刻认出了那个声音。

她连忙抓起电话。

她找到了那个DJ——基特。

当年，基特在大火中严重烧伤，弗兰克每天都去医院陪他，之后将基特介绍给一位DJ朋友，从此拉开他广播生涯的序幕。但不到一年，弗兰克就开始走下坡路，常独自一人。

“之后他似乎就完全放弃了音乐。”

“弗兰克放弃音乐？但音乐就是弗兰克啊。” 几天来听到的消息中，这个给她的打击最大，仿佛体内又被挖开了个新洞。

他们聊了整整一个晚上。“弗兰克很爱你，”他说，“我们都是，就连安东尼神父也一样。”

突如其来的希望令她心跳急剧加速。终于亲耳听见弗兰克对她的情感，她如释重负。

第二天，她和基特一起，在全城的计算机系统中查找安东尼神父可能待的养老院。终于，他们找到了。只是安东尼神父也不知道弗兰克现在在哪儿。虽然他以前偶尔会去看他。

等他们回到酒店时，看到茉德站在那里等着他们。“我没说实话，”她说，“我知道弗兰克的下落。”

不过，她要他们知道，弗兰克已经不再是过去的弗兰克，只是具空壳。在食品工厂工作，替洋葱奶酪口味的薯片做洋葱奶酪调味料。每周六中午，他会去购物商场吃汉堡。除了食品工厂外，这是他唯一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

伊尔莎感到一种轻飘飘、空荡荡的感觉在胃里涌现，一切似乎都摇摇欲坠，随时会瓦解崩溃。“我们可以见他吗？我们能做什么？”

她彻夜不停自问同样的问题——怎么办？你要怎么找到一个刻意把自己藏起来的男人？是什么让他沉睡？你要怎么唤醒他？

终于，她有了答案。

以毒攻毒。

弗兰克必须听见他无法面对的那首歌。

要怎么让弗兰克听《哈利路亚大合唱》？唱歌茶壶餐厅内，四个人讨论着可能用的办法。

“行动表演！快闪！惊喜合唱！”基特突然有了主意，兴奋得语无伦次。

他向其他人解释，快闪像是心血来潮、临时起意的模样，一群人共同打造一个欢乐、平常又免费的惊喜。

最终，他们商定在网络上发送消息，周六时在弗兰克出现的商场餐厅内安排一次《哈利路亚大合唱》的快闪演出。

“大家会到场唱歌？”

“对。”

“因为他们爱弗兰克？”

“也可能是因为爱黑胶唱片。”基特说。“二十一年前，弗兰克想拯救黑胶唱片，结果赔上了他所有的一切。这一次，换我们来拯救他。我们要组织一次快闪合唱。”

只有四天的准备时间。致电议会，申请使用商场的许可，表演前勘察一次场地。找台二手唱机和《弥赛亚》唱片。

一切井然展开。

基特整个下午都在画传单，鼓励所有知道弗兰克唱片行的旧友参加快闪；伊尔莎带着基特制作的圆形胸章出门发放。胸章上有三种不同的标语，全都带有惊叹号。我爱黑胶！哈利路亚！为弗兰克而唱！

安东尼神父也坐在长椅上向过往的人讲述弗兰克和唱片行的故事。茉德在脸书上建了个社团专页进进活动宣传，名叫“弗兰克之友”。

当他们在十月二十日星期六这天抵达购物商场时——所有人都紧张到脑袋一片空白——玻璃门滑开，基特手中的丹萨特唱机砰地摔落。

再过四十分钟活动就要开始，他们却没有音乐可放。大合唱一点音乐伴奏都没有，除非伊尔莎同意演奏。

周六的午餐时间，美食街到处都是大啖垃圾食物的人们。伊尔莎的双手开始发抖，她已经很多年没拉过琴。

这时，她看见了。

是弗兰克。

他独自一人直挺挺坐在一张塑料白椅上，面前是同款塑料白桌，正吃着装在纸包内的汉堡。隔着泪光，他的身影已然模糊。他还是他，老了，但依旧是全世界最最温暖的那个男人。

伊尔莎伫立原地，十指紧握成拳。她就是无法停止颤抖。

“还有三分钟。”基特悄声道。

“不，我没办法。我就是做不到。而且琴根本没调过音啊。”伊尔莎放下小提琴。

 “你给我听清楚，我们已经等了整整二十一年。你需要他，他也需要你。所以给我拿起那把小琴——” 茉德揪住伊尔莎，，咬牙切齿地怒吼。

伊尔莎的右手抖到几乎举不起破旧的琴弓。

她想起那句话——以毒攻毒。

她将左手放在琴颈上。她的拇指忽然一阵抽筋，差点把琴摔落。她右手举起琴弓，食指停在指垫上，小指按着螺丝，手腕感到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

她努力拉出《哈利路亚大合唱》的基本前奏。基特在身旁跟着哼起旋律，好让她保持稳定。但真正开口唱出洪亮歌声的，是茉德。

没有人抬头。

然后——“哈利路亚！”头戴棒球帽的女孩一跃而起。

“哈利路亚！”那名睡着的年轻男子忽然醒来，跳上椅子。“哈利路亚！”他高声歌唱。

 “哈利路亚！”排在美国炸鸡前的一对情侣猛然张开双臂。

三名穿着连身服的工作人员从洗手间冲了出来。“哈利路亚！”他们高唱，好像要宣布什么惊天动地的好消息。

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们不知道下一个开口的会是谁，只能东张西望，不安地等待，好像这会传染一样。

“哈利路亚！”

“哈利路亚！”

三名生意人啪地打开公文包，拿出竖笛、三角铁和铁沙铃，一跃而起，开始演奏。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就连不知道歌词的人都跟着唱起“哈利路亚”。三十个人了。

不，四十个人。不，四十五个人。六十个人，全都高声唱着：“哈利路亚！”

一百个人在商场内齐声歌唱。歌声越来越高亢。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在歌唱。所有人都举起了手。

这完全不在基特的安排之中。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不管懂不懂音乐，全都高举双臂，站了起来，宛如三百棵大树。而他们手上都拿着什么？

唱片封套。

各式各样的专辑；十二英寸、七英寸的单曲；印着图案的、彩色的、海贼版的、收藏版的、原版的。有些人甚至把黑胶唱片高高举在空中，好让弗兰克看到。

标牌也出现了。

“你给了我巴赫。

来自斯托克波特的问候。”

“卡迪夫爱你，弗兰克！”

“记得我们吗，弗兰克？来自杜塞道夫的疯狂情侣！”

终于。最后的合唱。令佩格失声痛哭的一击。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三百个人顿时停住，安静到你可以听见一根针掉落下来。

然后，“哈利——路——亚——”

他双手抵着桌子，缓缓站了起来。他找到了伊尔莎·布劳克曼。四目交会。

整座商场都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他惊讶得双唇动了动，问：“真的是你吗？”

她微动双唇，回答：“我想是吧。”

他眼眶泛泪，却顾不上擦一擦。“你会留下吗？”

她笑了。

他张开双臂，踏前一步，小小一步，缝补了两人之间所有的距离。

他将她拥入怀中。